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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 只要阿尚開口

  褒揚罷李獻,圣冊帝后又談到東羅之事。

  此前倭兵接近大盛海域,東羅卻隱匿不報之舉,令大盛朝廷甚為驚怒,遂遣使者前去查問此事,然而東羅卻也并不曾給出確切說法。

  但使者帶回了其它消息,老東羅王病故,東羅國內在經過了一番血腥內斗之后,新任東羅王才得以繼位,但這番內斗帶來的動蕩至今仍未止息。

  而據大盛安插在東羅國內的暗線官員回稟,新任東羅王一直暗中與倭國往來密切,其人能夠順利繼位,疑也有倭國勢力暗中插手相助。

  至此,東羅與倭國珠胎暗結已成為擺在大盛眼前的事實。

  “看來這新任東羅王,是與倭國早有勾結了…難怪先前知情不報!”

  “十多年前,東羅險些滅國于鄰國百濟之手!是我朝先太子殿下帶兵相助,才解了東羅滅國之憂!彼時,與倭人狼狽為奸的百濟向倭國求援,倭軍率八萬水師逼近我朝疆域,又是先太子殿下以少克多,在白江口大敗倭軍!此一戰,不單保下了東羅,也助東羅一雪多年之恥,一舉吞并了百濟。自此,百濟亡國,東羅才終于再不必受欺壓之苦!”

  也是自那之后,東羅奉大盛為宗主國,年年納貢,兩國之間一直往來友好。

  “我朝待東羅有諸多恩情在先,此番東羅竟然勾結倭國,欲對我朝不利,實是忘恩負義!”

  對此,百官無不唾棄。

  但再如何唾棄又能如何,這世間本就沒有永恒不變的敵友,唯有利益最為長久。

  國君易主,向來是兩國邦交最易出現變動的關頭,偏偏又值大盛內亂衰弱…

  圣冊帝看向眾官員:“朕眼下最擔憂的是,新任東羅王所圖不單是謀取東羅王位,更有與倭國合謀犯我大盛之野心——”

  唾罵解決不了問題,這才是眼下亟需考慮應對的關鍵。

  自百濟與高句麗相繼滅國之后,東羅便代替高麗,成為了與大盛東北疆域接壤的唯一鄰國,若東羅起兵,要遠比與大盛隔著茫茫海域的倭國更易搶占先機。

  到那時,倭軍揮刀逼入大盛東南腹地,東羅咬住大盛東北咽喉…雙面遭受異敵侵入,后果不堪設想。

  思及此中后果,百官私語交談間,無不心驚。

  “陛下,趁著東羅內亂未除,還須盡快傳令于安東都護府,讓他們加強邊防,以備抵御東羅!”

  這一點無需朝臣提醒,圣冊帝已然早一步傳令而去。

  東羅若起異動,再往北上方向,黑水靺鞨部落恐怕也不會安分守己…到時異族之亂連結,大盛或面臨山河破碎之危。

  想著這些,圣冊帝心緒沉沉,不敢有絲毫松懈大意。

  聽著帝王與百官皆將抵御東羅的重點壓在了安東都護府的東面防線之上,褚太傅凝神思索片刻,剛要進言時,只聽一道年輕的聲音先他一步開口——

  身穿朱色官袍的魏叔易出列,道:“陛下,臣以為,東羅若起兵,未必只有陸攻這一個可能。”

  圣冊帝示意他說下去。

  “東羅身為依附大盛多年的屬國,自知國力不敵,未必膽敢獨自對陣安東邊陲重鎮…”魏叔易正色道:“臣恐東羅會南下入海,與倭軍合力攻往江南腹地。”

  “魏侍郎所慮不無道理。”馬行舟沉吟片刻后,亦道:“我朝東北疆域雖廣,但地闊人稀,是為苦寒之地。相較之下,江南富庶,又剛遭受過徐正業之亂,在倭國眼中正值薄弱之時,又焉知東羅不會心動?”

  富有而薄弱之處,最易招來豺狼覬覦,此乃亙古不變的道理。

  有朝臣聞言心生憂慮:“若果真如此…到時面對倭國與東羅合攻,忠勇侯與常刺史又要如何抵擋?”

  魏叔易抬手:“臣請陛下再為常刺史增派兵力,用以加強海防,以御倭兵,并威懾東羅!”

  此言出,立時招來了反對之聲。

  “還要增派兵力?魏侍郎可知如今用兵之處幾何,養兵消耗之大,已非戶部能夠調轉!”

  “那常刺史如今手中已有八萬大軍,更不必提沿海各州防御水師也可由她調動,她還要多少兵?當年先太子殿下大敗八萬倭軍水師,統共也才用兵不足四萬!”

  魏叔易微擰眉:“可當年先太子殿下所率乃是玄策軍,精銳程度遠非這八萬士兵可比,而今時之局面,艱難危急更勝過當年,豈可一概而論。”

  有官員冷笑著道:“要我說,最不可一概而論的,還當是領軍之人!想當年,我大盛朝儲君威名遠揚,還未對戰,便足以叫倭軍聞風喪膽!”

  “而今卻由一個十七歲的女娃領軍,不知道的,還要當我大盛無人可用了。這般情形下,叫倭軍和東羅覺得我大盛江南水師軟弱可欺,于是合力攻之,倒也是順理成章之事了!”

  這番話,讓那些早已不滿常歲寧的官員紛紛附和起來,很快,便有人提議易帥,至于用來頂替的人選,在他們口中好似只要是個男子,名號上傳出去,怎么著也比一個弱質女娃聽起來有威懾力。

  “…戰場不比它處,令女子為帥,本就是漲他人威風,滅自身士氣之舉,萬望陛下重新擇帥!”

  “請陛下重新擇帥!”

  一片提議易帥聲中,馬行舟一時也陷入了思索,魏叔易獨木難支時,褚太傅不急不緩地出了列。

  他看向聲音最響亮的那名官員,拿討論的語氣問:“‘令女子為帥,是為漲他人威風,滅自身士氣之舉’,這個說法,不知邱大人是如何得來的?”

  “太傅,這是顯而易見之事…”那名官員不愿與褚太傅嗆聲,語氣乖順了許多:“女子為帥,總歸缺乏威懾力。”

  褚太傅笑了一聲:“你口中的威懾力,怕不是你的想象力吧。”

  那官員一噎,剛要說話,只見褚太傅已收起了平和之色,眉眼漸變得沉肅起來:“據老夫所知,倭軍在海上反復徘徊近兩月之久,才敢出兵試探,若果真如邱大人所言,他們認定我朝抗倭元帥軟弱可欺,為何遲遲才敢伸出爪牙?”

  “倭軍之所以觀望良久,正是因為常刺史是為橫空出世之將星奇人,橫空出世便意味著未知,未知即為不可測!故而倭軍遲遲未敢輕舉妄動,反而先令探子反復試探!”

  “老夫不認為,換一個資歷戰功比街頭乞丐的錢袋還干凈明了的男子武將頂上,會令倭軍觀望至今!”

  “什么是威懾力?讓倭軍觀望良久,為整肅海防操練水師爭取到了最大的時間,這便是她的威懾力!”

  “何又為‘滅自身士氣’?常刺史如今所領八萬士兵,當初人人都愿留下跟隨常刺史一同抗倭,最后甚至只能抓鬮留人,此事在軍中已成一則美談!試問,如此得將士信服之人,邱大人說她滅自身士氣,究竟何來依據?”

  面對這一聲聲咄咄之問,邱姓官員已經臉色青白,說不出話來。

  末了,褚太傅環視四下,拿厭蠢癥發作得很徹底的語氣道:“在朝為官,商榷要事,單憑一廂情愿之空想,便敢妄加提議易帥大事,是為德不配位之舉,上愧天下,下愧黎民,既蠢且惡也!”

  若說方才只罵姓邱的,現下便是在罵所有提議易帥之人了。

  一名門生低聲勸道:“太傅消氣…”

  “消什么氣,老夫聽著這些自私自利的蠢話便來氣!”褚太傅怒氣難消,又道:“時局使然,增派兵力,又有何不可?何為當年先太子殿下只率不足四萬兵力,當年之事豈可相提并論?諸位‘當年’穿開襠褲的還大有人在,今時為何要披官服?”

  “再者,爾等也知當年先太子殿下所率乃是玄策軍,如若可將如今玄策軍中兩萬水師調派至江南,交由常刺史調遣,將那八萬大軍撤回也無不可!”

  聽得這一句,那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姓邱的官員終于抓到了解氣的機會,立時面向圣冊帝,垂首請道:“陛下,褚太傅所言甚是,不如就將兩萬玄策水師調至江南,換回那八萬大軍,以御別處!”

  兩萬水師再精銳,也打不了倭軍和東羅!他忍這老太傅太久了,對方果然還是老糊涂了,這種話都說的出來!

  既然對方敢說,他就敢跟從,到時打了敗仗,有的是好戲看!

  垂首請示的邱大人,未曾看到帝王眼底一閃而過的冷意。

  但他聽到了帝王含著冷意的呵斥聲:“荒謬,軍務大事,豈是爾等可以拿來斗氣的消遣之物!”

  邱姓官員后背一涼,立時跪了下去。

  圣冊帝語氣沉凝:“玄策軍中固然有兩萬水師,但他們并非只通水戰,他們如今亦肩負著駐守京師之重任,朕若輕易調離,置京都安危于何地?”

  旋即,她拿兼顧大局的語氣道:“太傅與魏侍郎所言不錯,今時不同往日,朕會設法調兵,再盡力為江南調撥兩萬大軍以御倭軍與東羅——”

  但不會是玄策軍。

  褚太傅心中明了。

  他方才看似口不擇言,實則是故意將話遞到姓邱的面前,借那大冤種之口來試探帝王態度…果然,還是在防著。

  魏叔易隱約察覺到此一點,心中亦起了層波瀾。

  看來,圣人雖然信任“她”,但這份信任僅僅是信任“她”的能力嗎?

  不愿將玄策軍送還到昔日的上將軍手中,是帝王的信任有所保留的體現。

  沒有玄策軍,手握一把不算好的牌面,在抵御倭軍的同時,還要面臨東羅的威脅…她能贏嗎?

  帝王心中有答案在——縱無玄策軍,阿尚也能贏。

  她相信,阿尚既然主動請命留在江都,便能夠做到。

  若阿尚自覺不敵,若阿尚自覺需要玄策軍相助…那么,阿尚便會向她這個母親求援,只要阿尚開口,她便可放心將那兩萬玄策水師送到阿尚手中。

  只要阿尚開口,只要阿尚肯回到她身邊,她便必然不會是一位吝嗇的母親。

  她現下只等阿尚開口,只要阿尚認回她這個母親,愿意與她一致對外,她必無不應允——莫說玄策水師,縱是這萬里江山,她也唯愿與阿尚共享。

  早朝散后,圣冊帝回到甘露殿,在內侍的侍奉下吞服下一粒朱紅色丹藥之后,向喻增問起了國師可有消息傳回。

  喻增垂首答話:“回陛下,國師尚未曾傳回消息。”

  圣冊帝意味不明地道:“看來這禍星的確不好探尋,那便再等一等…想必,國師是不會讓朕失望的。”

  喻增心中微凜,應道:“是,奴定會讓人善加保護天鏡國師。”

  六部下值之后,戶部湛侍郎受邀,去了茶樓和褚太傅喝茶。

  來的路上,湛侍郎心中很是忐忑,他屢屢約老師出來喝茶小敘,老師總是不勝其煩地拒絕,每次拒絕的理由都很天然去雕飾,有時兩個字,有時三個字——要么是沒空,要么是煩,不去。

  今次老師竟然主動約他,實在罕見,是完全可以拿出去吹噓的地步了。

  但湛侍郎又擔心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師該不是…早朝時沒罵過癮,想拿他撒氣吧?

  雖然這么想不太尊師,但的確像是老師會做得出來的事。

  湛侍郎下轎之前,先摘了官帽,老師若看到他漸禿的頭頂,說不定便不忍心罵他了。

  他不是賣慘,他是真慘,畢竟如今的六部禿頭之首,當屬他們戶部無疑。

  各處都在伸手要銀子,可銀庫里攏共就那么幾個子兒,大多還是抄那些士族的家抄來的…要錢的地方太多,怎么分,是個問題。

  雖說大盛實行兩稅法,田賦分為夏稅和秋糧,而很快就要秋收了,秋糧本該有一大筆進賬,但偏偏今年中原等糧食大州又均遭了水患,顆粒無收…

  偏偏仗又越打越多,再這么下去,一旦財政根本斷裂崩塌…

  每每想到這種可能,湛侍郎只覺頭皮發麻,又要掉頭發了。

  好在,茶樓內等著他的并非是老師的責罵——

  褚太傅是有事相詢,問的是接下來要撥給常歲寧的軍餉物資之事。

  他知道戶部手頭緊,所以特意來催問,他管不了別處,但他的學生抗倭那是頭等大事,他的倒霉學生已經很委屈了,不能再叫她的兵沒飯吃。

  “老師竟是要問這個…”湛侍郎甚是意外,旋即道:“巧了,此事今日剛有人提醒催促過學生,已經提上日程了。”

  “哦?”褚太傅抬起花白的眉:“是何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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