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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1 都會好的

  “毀了我的馬桿…”為首的男人看著踉蹡站起身的吳昭白,一字一頓問:“就用你的命來賠,怎么樣?”

  吳昭白攔在妹妹身前,臉上的憤怒多過恐懼:“要殺便殺,我吳家世代清白,豈會…”

  吳春白突然越過兄長,將他往后拉了兩步,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家父乃是當朝戶部侍郎吳聿!”

  那男人像是聽到天大笑話:“當朝戶部侍郎?當朝何在?”

  “當朝已經亡了!”有一人眼中泛起貪婪的兇光:“走,進去瞧瞧戶部侍郎家中都有什么好東西!”

  幾人舉著刀,如惡匪般奔入吳家。

  在那為首男人的示意下,另有一名兵卒拔刀向吳家兄妹而去,吳春白一邊拉著兄長后退,一邊強自鎮定著道:“…卞將軍入京,勢必要稱帝!稱帝又豈能無文臣穩固局面!”

  “今夜局面混亂,卞將軍無暇過問城中之事,可待來日卞將軍發覺無人可用時,卻未必不會追究今夜謀財之后卻又肆意殘害官員士人者之過!”

  舉刀的士兵手中刀刃正要逼近落下時,為首的男人瞇起眼睛,道:“讓她說完。”

  吳春白緊緊攥著同樣在顫抖著的兄長的手腕,神情竭力保持冷靜:“將軍只需以我和家兄為質,事后家父和族人必會折返…我吳家如是,其他官宦人家亦可以此計暫囚之,以備之后為新朝效力…屆時將軍且以此獻功與卞將軍,必可得卞將軍賞識重用,好處又豈止眼前這尺寸之利!”

  那男人饒有興致地看著吳春白:“看來你這小娘子不單想自救,還想救其他官宦人家…”

  “不過你說得很對,這的確是個立功的好機會。”男人眼神閃動著,思索道:“我高抬貴手囚而不殺,說不定還能賣那些官宦人家一個人情…”

  吳春白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只聽那男人道:“你提醒得很好,之后我會考慮采納,但是你二人——還是得死。”

  男人眼底逐漸浮現陰狠的厭惡,以及掌控一切的快感:“臨危不亂,聰慧體面,教我這沒腦子的粗人做事是嗎…”

  “老子最厭恨的就是這幅你們這幅時刻高人一等的嘴臉,我偏要看看,這張臉究竟能體面到幾時!”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殺了他們,剝光衣裳丟去街上!”

  他話音剛落,那名士兵便再次揮刀,后方另有一人翻身下馬,也惡狠狠地舉起了刀。

  其他人已將吳家兄妹二人視作必死之物,連同那名為首者,如蝗蟲般涌入吳家。

  眼前的刀即將落下時,吳春白忽覺雙肩被人握住,而后那道身影一轉,擋在了她身前,拿后背替她生生接了那一刀。

  “撲通!”

  吳春白瞪大眼睛,被那道踉蹌的身影壓著撲倒在地。

  二人一同倒地之時,刀刃已再次落下。

  吳春白摔得腦中嗡鳴,卻依舊清晰聽到刀刃劃破衣衫肌膚、砍至骨肉的聲音,也聽到兄長無法壓制的痛苦慘叫聲,以及揮刀者咬牙切齒而又調謔的聲音:“…瞧著不中用,倒有幾分硬骨頭!”

  說話間,一刀又一刀落下,每一刀下去,吳昭白的身體便隨之顫動,但他依舊緊緊將吳春白壓護在身下,雙臂抱著她的頭。

  吳春白悶在兄長的胸膛下,什么都看不到,她想起身,卻被抱壓得死死地。

  她眼眶中滾出大顆的淚,五臟六腑好似被丟進了沸騰的滾水中,渾身每一處都在劇烈地焚燒著,骨頭幾近要碎開,臟腑也幾乎要化作灰燼。

  或許是這巨大的痛苦使然,又或許是她的兄長終于沒了力氣,她終于得以將他推開。

  那把不將人置于死地決不罷休的屠刀再次要落下時,吳春白猛地上前,重重地撲撞向了持刀之人,嗓中發出仿佛從不屬于她的嘶喊聲。

  這一刻,她實在恨極了!

  她從未這樣恨過!

  去年出使東羅,她也曾目睹過亂世景象,那時她悲戚憤怒,卻尚未嘗過恨的滋味…

  可此刻她被兄長護在身下,聽著一刀又一刀落在他身上,才真正知道何為亂世。

  她恨透了這亂世,恨透了造成這亂世的人,恨透了這些卑劣的舉刀者!

  她吳家世代清白,家中為官者無不清廉,父親任戶部侍郎以來,一心為艱苦的民生嘔心瀝血,她家中大半家財也都用在了救濟流民之上…

  她迂腐多年的兄長,這一年來也曾日夜不眠地寫下過一篇篇活民救民的文章,雖說他總愛紙上談兵,可他并無過錯,更絕非一個該死的人啊!

  而這些口口聲聲為了正義公道的卞軍,全然沒有任何道理可講,他們只需要舉起屠刀,便能毀掉一切!

  所以她也恨自己,恨自己無能無用…正如此時她已用盡全部力氣,卻也只是將那舉刀之人撞退數步,她有無盡的恨,卻依舊傷不了卑劣者分毫!

  就在吳春白認定自己只能帶著這一腔恨意死去時,那把即將落在她身上的刀卻突然墜落,被她撲撞著的人也忽然仰倒。

  吳春白跟著往前撲倒在地之際,只見那人被一支箭生生刺穿了一只眼睛,倒在地上發出凄厲刺耳的慘叫。

  吳春白猛地回頭,只見另一人也中箭倒地,隨之而來的是一行四五名騎馬之人,皆穿著暗色衣袍,看不清形容。

  吳春白奔撲到兄長身邊,伸手想將他扶起,卻竟不知從何下手,他身上全是傷,身下全是血,口中也在不停地涌出濃稠的猩紅…

  吳春白雙手顫顫地替他擦拭嘴邊的血,胡亂地問:“阿兄,疼嗎…”

  吳昭白的聲音支離破碎:“很疼,很冷…”

  吳春白幾乎立刻解下自己的外衫,手忙腳亂地蓋在他身上,但她很快又意識到這無濟于事,無助到了極致,她突然提高聲音,大哭著憤怒地問:“…你為什么要替我擋刀!為什么不走!”

  “方才他們要帶走我也好,要殺死我也罷,你只管趁機離開就是了!若他們為難你,你便跪下磕幾個頭,總能活下去的!你為什么非要…”

  “我不想向他們磕頭…”吳昭白的聲音開始變得低弱:“我更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羞辱我的妹妹…我的妹妹,是京師第一才女,他們憑什么…”

  “春白,我什么都不如你…”他口中的鮮血還在往外涌,聲音時而痙攣抖動:“…今日你將一切都安排妥帖,方才出門時,見你走在最后面…我便想,我也該有些擔當模樣…”

  如此情形下,他嘴角顫動,竟然笑了一下:“春白,這一次,我做得未必不如你吧…”

  “你就是不如我,我才不想虧欠你!”吳春白哭著道:“你不許死,我就是要你活著看著我如何更出色…你不許死!”

  她雙手扶著兄長的肩,將頭抵在他冰冷的額頭上,聲音終于低了下來,嗚咽如風:“阿兄,別死,求求你…”

  “春白…我才知道,原來只需放下成見,做個正常人,便可勝過許多人了…”吳昭白的聲音開始渙散:“做個正常人,原來這般輕松…”

  “記得告訴祖父,父親,母親…”

  “你嫂嫂,還有阿憲,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還未能說完接下來的話,就已經閉了上眼睛。

  “…阿兄?”吳春白身形一僵,顫顫抬起頭,神情怔怔地看著再無聲息的兄長。

  茫然了片刻后,她猛地起身,來到那眼睛中箭倒地的卞軍身側,撿起他的刀,雙手緊握著,幾乎用盡所有力氣揮砍而去。

  一刀,兩刀,三刀…

  除去了外衫,發髻散落的吳春白滿身滿臉是血,手上卻依舊未肯停下,瘋了般不停地揮砍著。

  理智,冷靜,道理,什么都不存在了,有的只是對這殘暴世道無盡的恨意。

  直到解決了周圍卞軍的常刃,奪下她手中的刀,將她強行拖上馬車。

  路上,常刃出手救下了兩名被逼到巷中的官宦人家女郎,雖不認得是哪家的,也一同塞進車內。

  那兩名女郎小的不過七八歲模樣,不知遭遇目睹了什么,渾身劇烈地戰栗著,面色慘白,眼神渙散木然,一點聲音都無法發出。

  大些的那個死死抱著膝蓋,將頭埋在臂間,身體也在細微地顫抖著。

  吳春白終于試著張開眼睛時,正對上那年幼的女郎一雙渙散的大眼睛。

  片刻,吳春白伸出滿是血污的手,將那年幼的女孩慢慢抱住。

  女孩終于嚎啕大哭起來:“吳家姐姐…我阿爹死了!怎么辦!”

  “別怕…”吳春白低聲道:“都會好的。”

  她的聲音很低,通紅的眼底是無盡的堅定,盛滿了務必要讓這亂世粉碎終結的堅毅決然,如同立下這世間最重的誓言。

  車外充斥著混亂的哭聲。

  在見識到了卞軍的手段面目之下,無數百姓拼命地向后城門的方向逃奔而去。

  又一輛馬車在登泰樓后門處停下,一路上哭唧唧的鄭國公魏欽奔下車來,見得面前的酒樓,哭聲一消,驚道:“夫人…咱們怎來了此處?!”

  魏家家大業大,對今日出城之事自然也有準備,可他家夫人卻要跟隨兩名來歷不明之人離開——

  鄭國公眼見勸說不得,遂選擇抓住夫人衣角,跟上夫人腳步…可夫人怎帶他來了這登泰樓!

  “進去就是了!”段氏一把拽過拖油瓶丈夫,往里面走去。

  這時又有一群人跟著涌入樓中,鄭國公隱約看到了姚廷尉府上的人,便知曉此地必有玄機安排,心中安定幾分,遂又開始哭起來:“夫人,你說青兒她…”

  “閉嘴!”段氏被他哭得心煩:“宮中早有安排,青兒和太子此刻必然已在出城的路上了!”

  鄭國公:“那我的那些花花草草…”

  “閉嘴!”段氏怒道:“這一路來,多少人倒在卞軍刀下!外面都什么情形了,人命百姓比草芥還不如,你還操心你那些破東西!”

  這話一出,鄭國公卻哭得更加傷心了。

  花草與眾生命運皆苦,如此煉獄般的慘象,他焉能不哭啊!

  “敢問一句,我大伯父他…”姚夏和姚歸向樓內一名侍衛詢問姚翼的下落。

  “不用太過擔心,姚廷尉今日一直在宮中,必然會隨駕離京——”

  姚家人心中稍安,四下人聲混亂間,常刃一邊安排眾人進密道,一邊問身側下屬:“喬家人還沒到嗎?”

  “已經讓人去接應,應當在路上了!”

  常刃點頭,又問:“宣安大長公主那邊是何情形?”

  大長公主一直被扣在京中,是女郎點名要格外關照的人,也是侯爺再三來信要護好的人。

  這位大長公主在京師也有不少暗樁,暗中商議過后,對方反而借給了他許多人手,讓他拿來調用,以便救更多的人。

  除了名單上的人,常刃及其下屬也順手搭救了一些并不相熟的官員或百姓,雖能力有限,但盡力而為。

  這間隙,他們已陸續殺退了三批試圖入登泰樓實施劫掠的卞軍,再這樣下去,勢必會引來更多卞軍,繼而暴露密道…必須要盡快離開,不能再多做停留了。

  再晚些,即便出了城,在城外也會有被卞軍阻截的危險!

  宣安大長公主到來之后,常刃便催促各處加快動作,安排好斷后之事,又加派了人手去接應喬家人。

  喬玉柏扶著母親登上了馬車,喬祭酒將阿無也塞進了車內之后,便催促道:“快走!”

  車內的喬玉柏一驚:“阿爹不和我們一起嗎?”

  “我得留下。”喬央道:“國子監的學子們多是年輕義憤、口無遮攔之輩,我若走了,沒人看著他們,指不定要闖出什么滅頂的禍事來。”

  喬玉柏當即便要下車:“我與阿爹一同留下!”

  “蠢話。”喬央道:“你不跟著,你阿娘誰來照看?為父要盡為人師長之職,你也要盡好為人子的孝道。”

  喬玉柏紅了眼睛:“可是阿爹您…”

  此時留下,便等同將命交在殘暴的卞軍手中,生死皆在那些人一念間!

  “放心,國子監內沒有太多值得卞軍覬覦之物,只要我從中斡旋得當,便不會出事。”喬央道:“你阿爹我雖說釣了這許多年的魚,卻也不要忘了我是做什么出身的——”

  喬央捋了捋整潔的胡須:“昔日吾乃先太子殿下麾下第一謀士!”

  “還怕應對不了這區區卞軍?”喬央擺手:“去吧!”

  見他堅持,車夫也不敢耽擱,喝了聲“駕”,揚鞭而去。

  “阿爹保重!”

  “你給我好好的,否則我…”車內,王氏哽咽著道:“否則我便將你那些破魚竿都給折了,一把火燒個干凈!”

  “好。”喬央笑著擺擺手,目送妻兒離開。

  他轉身往回走去,眼中幾分淚意,幾分清醒明朗。

  先太子既然回來了,先太子的謀士自然也該重理舊業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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