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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 人嫌狗厭

  無絕被這個噴嚏震得胸腔發疼,捂著肋骨「哎喲」了一聲,一抬眼,正見一旁搗藥的童子嫌棄地沖他翻了個白眼。

  靠在藤椅中乘涼的無絕,多少被這白眼刺激到,氣道:「…你這頑童怎這般無禮,我好歹是你師伯!」

  說著,轉身向來人告狀:「師弟,你這教的是什么徒弟?」

  來人著廣袖道袍,木簪束發,四十歲出頭的模樣,聞言并不幫無絕訓斥徒弟,而是道:「師兄既然清楚此中問題緣由在于自身,又同他一個孩子計較什么呢?」

  「在于自身?我到底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了我!」坐在藤椅里的無絕氣得吹胡子拍腿,滿臉不服。

  「…」那道人見狀嘆氣提醒道:「師兄切勿如此,這般無理取鬧之態,倒顯得愈發惹人憎惡了。」

  無絕拍大腿的動作一頓,面露痛苦之色,往椅背上重重一倒,仰天哀嘆起來。

  那童子縮著脖子道:「對不起,大師伯,我不是存心的…」

  他先前與這位突然找上門來的大師伯初次見面時,就覺得對方很不順眼,之后無論大師伯干點什么事,他總會無端心生厭煩…

  他為此也很苦惱自責,一次終于忍不住去到師父面前懺悔,想讓師父幫忙看看自己是不是被什么邪祟之物纏身附體了。

  不料,師父沉默片刻后,卻道:這不怪你,師父見你大師伯時,也是一樣的心情。

  原來師父待大師伯也時常會控制不住心生厭煩,只是師父年長,擁有成年人掩飾喜惡的良好品質!

  可…到底是為什么呢?他不見大師伯時,回想大師伯所作所為,分明也沒有值得人生厭之處啊。

  他問師父,只聽師父嘆息道:你大師伯做了一件逆天而行之事,命數氣運衰落,為萬物生靈所厭所棄,皆是那邪陣反噬之惡果。

  童子聽聞此言,震驚而又同情,但次日見到大師伯,還是忍不住氣哼哼地撅起嘴巴來。

  此刻,他那大師伯正指天罵道:「…賊老天,叫我不得好死也好,來世不得轉生也罷,我都認了!現下又叫我落得個人嫌狗厭的下場,這算是什么道理!」

  「此為邪陣反噬之果,同天道何干。」道人抄著寬大的衣袖,感嘆道:「萬般皆有因果,師兄所行之事違背天道循環,能保住一條性命,已是天道仁慈了。」

  無絕指天的那只手懨懨地垂落下來,也嘆了口氣:「是師父仁慈才對,他老人家早料到我命中有此一劫,才會想方設法為我避禍。」

  道人下意識地看向無絕手上的那枚扳指,此一枚扳指是天外飛石所制,天外之物,不受這方天地因果規律所擾,故有隔邪避禍之效。

  此枚扳指是他師門圣物,師父臨終前將門主之位傳給了他,卻將扳指交給了師兄,并讓師兄下山去。

  師兄自幼悟性極佳,但心性不定,對萬物天道缺乏敬畏之心,最易惹禍生是非,也因此,師父才一直嚴加管束師兄,從不允許師兄單獨離開師門——

  師父臨去前,他接下門主之位時,本以為從此之后,名為管束不省心的師兄這一頭疼的任務就要落到自己身上了,卻不料,師父竟準允、甚至是命令師兄離開。

  自師兄下山后,果然惹禍不斷,但師兄起初惹下的那些禍事,他感到頭疼之余,倒也時有「不過如此」之感…

  直到十多年前,師兄傳回急信,聲稱性命危在旦夕,邀他前去相助,他才知道那天女塔之事!

  彼時,他震驚之外,而又覺得「理所應當」——他就知道,師兄遲早會搞個大的出來!

  而十多年后的今天,師兄拖著這幅羸弱的軀殼回到師門求救,他才知師兄非但搞了個大的,

  且當真搞成了!..

  于是,他近來總在想,早在二十多年前,師父對此是不是便早有預料?

  可是,師父既有預料,為何不設法阻攔,而是間接埋下了促成此事的種子呢?

  師父生前分明一直在教導他們要遵循天道法則…卻為何又要「準允」師兄做出此等有違天道之事?

  還是說…師父的「促成」與「不阻攔」,便是在「順應天意」?

  道人仰望天穹,一時只覺難以參透,但此時可以肯定的是,師兄尚有一線生機,那生機便在師兄逆天換回的那個「人」身上。

  他便道:「當務之急,師兄還當盡快去往江都,與那人言明內情牽扯,方為師兄續命之道。」

  無絕:「你先想辦法將我身上這招人嫌惡的氣場祛除掉!」

  道人無奈搖頭:「請師兄恕我本領淺薄,這些時日翻遍師門古籍,卻也未能尋到祛除之法。」

  「那想法子壓制住也行,我記得師父當初留下了不少寶物,你先借我用一用,我想到了解決之法再還回來便是!」

  道人更無奈了:「最大的寶物已在師兄身上了,料想它已最大程度在為師兄壓制了,師兄若不信,大可脫下這扳指一試。」

  無絕作勢不信,捏住那扳指就要摘下,但看一眼身強體壯的師弟,動作卻又頓住,還是不試了,他怕沒了這扳指壓制,他當真會惹人嫌到直接被師弟揪住暴打。

  棍棒之下不單出孝子,還出好脾氣師兄,無絕被迫情緒穩定地問:「師弟,當真沒其他辦法了嗎?」

  他之所以回師門,就是為了解決此事。

  道人搖頭,難得勸慰一句:「雖是招人嫌了些,但抓住那一線生機才是正理,師兄,有道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無絕的眉毛發愁地扭在一起,他并不在意世人眼光,可一想到老常甚至是殿下,也會拿嫌惡的眼光看向自己,便覺難過委屈,好似人活一世終究成空。

  士為知己者死,也為知己者活,若知己者不再知己,而要反目生厭…這種「賴活著」,不要也罷。

  他不懼死,卻懼真正的自己在主公與好友眼中以此種靈魂抹滅的方式「消失」,因而不敢輕易相見。

  無絕靠在椅中看著天空,心中有些空落落無所依的消沉和難過。

  此時,又一名童子快步而來,叉手行禮通傳道:「有一名道友前來訪見門主。」

  道人抬眉,此處隱蔽避世,知曉的人并不算多,且布有障眼陣法,誰會來此尋訪?

  因而問:「來者何人,是何模樣?」

  「是位須發皆白的道長,自稱道號…」童子想了想,才道:「道號天鏡。」

  「…天鏡?」道人略微驚訝,下意識地看向師兄,他記得當今那位國師的道號便是這個?

  無絕受驚彈坐起身:「見鬼,他怎找來了!」

  這老貨無事不登三寶殿,必是察覺到了他詐死,一路追蹤至此!

  此刻,天鏡正與左右二人道:「此處主人不喜他人叨擾,你二人在外等候。」

  那兩名雖穿著道袍,但周身氣勢內斂的護衛聞言應「是」。

  他們奉旨跟隨國師出京,國師一路云游,常有訪友之舉,已不足為奇。

  不多時,那名童子折返,拿稚嫩的聲音道自家主人請道友進去說話。

  天鏡跟隨那童子入內,沿途觀去,只見此處山院并不算大,與昔日他記憶中的道中名門相去甚遠。

  天鏡很快見到了此地的門主,抬手含笑見禮:「無為山人。」

道人無為目露驚訝,笑道:「我攜師門已避世多年,沒想到今日能見到天鏡前輩  前來。」

  天鏡的目光落在那空蕩蕩的藤椅上,又看向山院后門的方向,拿感慨的語氣問道:「昔日貴師門于黔州,素有威名,倒不知因何選擇自行避世?」

  無為臉上掛著淡泊笑意:「此乃先師臨終前的交待,貧道亦是聽命行事而已。」

  當年師父臨終前留下了兩個交待,一是讓師兄下山,二便是讓他攜師門隱世避禍。

  這兩個交待放在一處,當時便讓他很難不懷疑師兄會闖出殃及師門的禍事來。

  出于對師兄惹禍能力的信任,他為避禍更徹底一些,干脆搬離了黔州,來到了此地。

  事實證明師兄也的確沒辜負他的信任,大小禍事闖個不斷,最后竟還跑去做了和尚,腳踩兩條船,嘴吃兩家飯…如此雜食,毫無操守,古今罕見。

  天鏡不知想到了什么,感佩道:「尊師所料甚遠,是為真正的高人。」

  所以,今時這一切因果,早有高人窺破了,是嗎?

  天鏡生出自覺渺小之感,又不免對前路的走向充滿了好奇。

  為了給師兄拖延跑路的時間,無為抬手,請天鏡飲茶,共談道法。

  天鏡只作不察,在此處停留半日之久,適才離去。

  無絕順利脫身,猶豫再三后,還是決定往南行。

  但南行的路并不好走,他拖著病軀沒辦法很快趕路,同時他又要躲避那些搜尋他下落之人——他還未想好要如何與殿下相見。

  除此外,他如今這霉運纏身且招人嫌的氣場也很是麻煩,小到買包子時總會買到籠中最小的那個;問路時被人刻意指錯路;

  大到這一日天色將晚之時,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卻突然被兩名官差拿住,說這條街上遭了賊,見他鬼鬼祟祟,要搜他的身。

  無絕口中辯解著,但那兩名官差根本不聽,在眾人的圍觀下將他身上的東西都翻了出來,銅錢碎銀,羅盤,散落一地。..

  「二位差爺,您看,什么都沒有…」無絕賠著笑臉,蹲下身去撿拾東西,羅盤卻被一名官差先一步撿起來。

  那官差皺眉與同伴道:「此物好像拿來是卜測風水…看來此人十之還是個騙子。」

  「這種和尚不像和尚的江湖人士,手段向來狡猾,說不定將偷來的銀子藏在了何處…不如將他拿回衙門嚴加審問!」

  「差爺!實在冤枉啊!」無絕剛要揖手,已被其中一名官差抓住了手臂。

  在周圍百姓的指指點點中,那兩名官差將要把無絕拖走之時,一只拂塵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你是何人?」官差看去,見得來人面貌不同尋常,語氣忽地就多了幾分遲疑:「…何故阻攔我等辦差?」

  那是一名道骨仙風的老道人,望之便讓人不敢輕視,周身氣質和被他們抓住的這名半禿不禿的鬼祟之人天差地別。

  那老道人含笑取出一枚令牌。

  一名官差接過查看,驀然變了臉色:「天…」

  剛要出口的話,被那老道人開口打斷了:「他是我的同門,并非賊人。」

  官差會意,趕忙將令牌奉還,放了無絕,一陣揖禮致歉后,忙不迭離開了此地。

  「…當真是京師那位天鏡國師?」

  「看那身氣勢不像假的…管他真假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兩名官差走遠后,無絕甩了甩被抓疼的手臂,看了眼天鏡,擰眉就走。

  天鏡跟上去。

  走出雜亂的人群,無絕猛地止步回頭,瞪視回頭:「怎么,想抓我回京師面圣?治我個欺君之罪?」

天鏡搖頭,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見你無事,我便安心了  無絕翻了個白眼:「你哪只眼睛見我‘無事了?」

  對方狗皮膏藥似得暗中跟了他一路,這一路上他丟人現眼被排擠嫌棄的事還少嗎?替他裝什么歲月靜好呢!

  見無絕一臉氣悶,想到他一路來的倒霉經歷,天鏡眼中浮現同情之色:「我借打坐為由,將帶來的人留在客棧了——你我且坐下詳談吧。」

  他是真心相助,也有疑問需要印證。

  「誰要同你詳談。」無絕甩袖便走。

  兩刻鐘后,無絕與天鏡在一家酒樓的包間中對坐,面前擺滿了上好的酒菜。

  無絕臉上沒有半點不自在,他原本是打算走人的,但天鏡突然說他請客。

  囊中羞澀的無絕借機點了好酒好菜,大吃大喝了一頓。

  二人本就沒有值得一提的過節,天鏡也并無意戳穿無絕假死之事,此刻借著酒意,無絕短暫地放下了心中成見。

  又見天鏡從始至終待自己都很和氣友善,一路受盡了冷眼委屈的無絕甚至不禁生出幾分感動。

  見無絕卸下了敵意,天鏡才試著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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