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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 此乃喜喪

  「常刺史…此事非同小可,小人實在做不得主啊!」

  「你的意思是,這些書不能給我了?」常歲寧淡聲問。

  潘公公口中叫苦,求道:「此等事小人無權做主…但求常刺史高抬貴手,勿要為難小人。」

  「我何時要為難你了,這不是在與你商量么。」

  少女的聲音聽不出有動怒的跡象,只道:「我之所以有此言,是因我聽說過——當初洛陽及滎陽鄭氏的萬卷藏書,在送回京師前,圣人即在早朝之上說過,會將這些藏書與天下之士共用,待經翰林院歸分后,便會陸續將抄本送往各州府學。中原藏書如此,江南藏書,想來亦當如此。」

  潘公公凝神聽著,忙點頭:「是,是有此事…既如此,常刺史何不等一等呢。」

  強行端起笑臉,道:「…如此大事,落下誰,也絕不能落下江都的!」

  「可我急需這些書,等不了那么久。」常歲寧道:「既早晚都要送來江都,為何我不能先留下呢?」

  潘公公笑意復雜,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可…可這些原本,到底還是要存放于宮中集賢殿藏書閣的,您將這些原本統統留下了,那京中及其它各州用什么呢?」

  常歲寧一怔后,露出恍惚之色:「也對,我竟將這個給忘了…之后該送來江都的,應是抄本才對。我擅自將原本截下,是有不妥。」

  她說著,抬手去扶潘公公:「方才的確是我考慮不周,多虧公公提醒。」

  潘公公一顆心忽下忽上,那塊肉剛要被他試著塞回肚子里時,又聽那道聲音道:「既如此,那我使人來抄,我只取抄本,不動這些原書。」

  剛站起身的潘公公聞言雙腿險些又是一軟:「常刺史…」

  常歲寧:「橫豎日后抄本也是要送來江都的,我自提早抄留一份,也可給翰林院省去諸多麻煩——潘公公,這下總可以了吧。」

  她拿「吾已退了一萬步」的語氣在說這件事。

  潘公公神情為難,但還真別說,相較于方才對方要直接留下這些藏書的惡匪之舉,此刻這個提議,竟叫他覺得還怪考慮人的。

  就好似方才是要拆房子,此刻只要開一扇窗…此中「退讓」,便令人好接受得多。

  潘公公欲言又止間,又聽常歲寧拿提醒的口吻說道:「且公公總要為自己多想一想的。」

  潘公公試探著問:「…不知常刺史此言何意?」

  「現如今世道不穩,之后潘公公護送這些藏書回京時,萬一路上出了點什么差池,以致藏書被截或是毀損…」常歲寧道:「屆時至少我這里還有一份留存在。」

  潘公公聽得心驚肉跳——這是威脅還是提醒?亦或是二者皆有?

  也是,之前湛侍郎一行欽差,自中原護送藏書回京時,路上便遇到過殺手截道,幸而最終有驚無險。

  敬酒與罰酒皆擺在面前了,但潘公公始終不敢擅自做主,只能道:「那…那不如咱家讓人快馬加鞭送一封奏信回京,先請示了陛下…如何?」

  常歲寧點了頭,看向那些堆積如山的藏書,道:「只是這么多書,抄寫起來實在不是易事,還須越快越好。為了不耽擱潘公公之后回京,我明日便使人前來抄書——」

  潘公公:…這是要先斬后奏?且她這邊若已經開抄了,還要靠著她來打倭寇的圣人,還能叫她銷毀不成?

  這是鐵了心不達目的不罷休了。

  「但潘公公放心,在圣人準允之前,我絕不會帶走半個字。若圣人最終還是不允,我即將已完成的抄本原地焚毀,絕無二話。」

話已至此,潘公公即便是再不識趣,也知不能再攔了,否則莫說這塊肉  能不能保得住了,他自己也不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十之要落得個「一尸兩命」的下場。

  橫豎他也盡力了,余下的,就讓圣人來思量吧。

  常歲寧出了此處書庫,眼前頓覺明亮。

  她并非是沒有耐心,非要爭這個先,而是她比這個潘公公要清楚,這些藏書待送回京師后,具體會被如何歸分——

  不單要依書籍種類來分,更要以緊要程度做區分,譬如有些書會被抄送往國子監,有些書則會單獨存放于集賢殿內,只允許天子皇室,及翻閱。

  換而言之,這些藏書的使用范圍與對象,仍會分出三六九等,會有著一層層明面上不為人知的限制。這繁雜漫長的過程中,倘若再有哪個大臣人物摻雜著私心,待分到各府學時,還剩下些什么,便也不難想象了。

  再者,如今這局面,朝廷焦頭爛額,政令瞬息萬變,這些書三五年內能不能分到各州手中,都是未知之事。

  且戰火下一步會燒向哪里,誰也說不定…她將這些書籍盡力多留存一份,總歸更穩妥一些。

  而此時,她的確也需要用這些藏書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她與江南藏書,如何不算彼此成全呢?

  一心想與江南藏書相互成全的常歲寧,回到刺史府,剛見著王長史和駱先生等人,便要準備謄抄藏書事宜。

  「…什么藏書?」駱觀臨覺得自己沒聽懂。

  常歲寧在書案后坐下,呂秀才湊上前去磨墨,只聽常歲寧道:「欽差抄沒而來的。」

  駱觀臨一愣:「哪些?」

  「當然是全部。」

  呂秀才研墨的動作猛然一頓,王長史驚詫難當,姚冉也停下了書寫。

  駱觀臨腦中嗡的一聲響,只下意識地問:「…你不是去營中巡查海防了嗎?」

  「是啊,方才回城時,順道定下了此事。」常歲寧拿起筆,準備書寫名單。

  駱觀臨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如何定下的?同誰定下的?」

  如此大事,誰要是沒百八十個腦袋,怎么敢同她定下!

  常歲寧提筆寫了起來,一邊將大致經過言明:「…總之,我先抄著,再待圣人點頭。」

  書房中有著短暫的寂靜——這就是先斬后奏的清新說法嗎?

  縱有造反經驗在身的駱觀臨,此刻也忍不住道:「…刺史這般舉動,必會遭帝王猜忌,朝臣非議。」

  「沒有此事,便無猜忌與非議了嗎。」常歲寧道:「先生放心,我踩著分寸呢,此事在如今這般局面下,并算不上什么大事。」

  她當然知道,有許多人恨不能捏死她才好,可惜捏不死啊。

  常歲寧頓筆間,抬首向駱觀臨一笑,寬慰道:「先生放心,我很難殺的。」

  即便是女帝也好,如今二人之間也在維持著某種平衡,女帝用得上她,便暫時不會因區區小事而打破這份平衡。如今誰愿意退讓,誰能更進一步,看的不是對與錯,而是利與弊。

  既然是相互利用,她當然也要借此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

  天子有天子的政治需求,她也有她的。

王長史悄悄擦了擦汗,想到了來之前老太傅那句話——能耐是真能耐,折騰也是真折騰  駱觀臨也沒說話了,或者說他也認可了常歲寧的話,她是懂得那條底線在何處的,她自己行事底線不明,但論起踩旁人的底線,卻是一把好手。

  事已至此,他只能問一句:「刺史可知那些藏書共有多少冊?」

  常歲寧繼續書寫:「今日粗略一觀,加上重本一起,七八千冊是有的。」

呂秀才赫然止住了呼吸,多…多  一千,兩千,三千,四千,五千,六千,七…爹!娘!太奶!靈寶天尊玉皇大帝!至圣先師孔夫子啊!

  呂秀才在心中語無倫次地連聲高呼。

  駱觀臨到底是見過世面的,此刻尚能冷靜地問:「這七八千冊,全都要謄抄下來?」

  她方才也說了,這其中必然也有重本,重本是指在別家、或是市面上有過流通的。

  此前她向顧家虞家索要書籍時,要的全是孤本珍本,重本一概不取。

  駱觀臨估摸著,這七八千冊里,大約也只有六七百冊左右的孤本與珍本——他當真膨脹了,竟然用了「只」這個字。

  六七百冊已經非常可觀了,加上她這些時日得到的「捐贈」近三百本…如此一來,她手中便握有足足千冊珍本藏書了…且全是一本難求的稀品。

  縱觀古今,這個數目已令大半藏書大家望塵莫及了。

  然而轉念一想,此乃她「集眾家所長」而得,整座文氣繁茂的江都城的珍貴藏書幾乎都聚集在這里了,數目上能不壓人一頭嗎?

  「是,都要謄抄,不僅是孤本珍本。」常歲寧道:「但凡不是兩冊重合的,全都要抄一份。」

  之前她不要顧家他們手中的重本,那是因為想用時隨時能取,肉末還在鍋里,可這些藏書不一樣,一旦離開江都,日后便不一定好找了。

  與其之后去別處費時費力搜尋,倒不如自己抄留一份。

  「除卻彼此重復的,料想也有三四千冊…」駱觀臨道:「這要何時才能抄完?」

  「所以要找很多人來抄。」常歲寧道:「顧家虞家他們都可以出人,還有這些時日招募而來的文人,應當能湊出個百十來人。」

  她筆下在書寫估算的,便是各處能湊來抄書的大致人數。

  呂秀才鼓起勇氣清了清嗓子,雙手攥在身前,笑容謙虛卻又不敢太謙虛:「刺史大人…在下雖不才,于筆墨之上,卻還勉強算得上是個長處…」

  常歲寧會意頷首,又笑著看向姚冉:「到時你們都去。」

  呂秀才攥起的手分開,攥成兩只拳頭,激動不已地看向姚冉。

  姚冉卻看向常歲寧,不確定地問:「我和呂先生都去了,那大人身邊何人來做事?」

  她與呂秀才不同,她自幼不缺書看,未曾體會過讀書難的感受,此刻對那些藏書固然也有心動,卻只是寥寥。相較之下,她是永遠將常歲寧擺在頭一位的。

  「無妨,我這里還有錢先生就夠了。」常歲寧笑著看向駱觀臨。

  駱觀臨:「…」

  好好,這么使他是吧!

  「對了,到時讓錢娘子,錢郎君也與你們一同去。」今日駱澤不在書房中,常歲寧特意補了一句,并且一視同仁地加上了駱溪。

  這是很好的機會,尤其是對寒門子女來說。

  「…」駱觀臨面具下緊皺的眉微微舒緩。

  年輕人是該多去增長點見識,他受累點…也沒什么。

  只是——

  「百人抄書,萬一其中有居心不良者…」王長史說出了駱觀臨的擔憂。

  常歲寧:「這個長史放心,此事非同兒戲,我已有詳具章程。」

  畢竟她也算早有預謀,該想到的都已想過了。

  次日清晨,百人抄書大隊,如約而至。

  他們在靠近書庫之前,便被嚴格地搜了身,確保不曾攜帶任何易燃,尖銳等可疑之物。

  抄寫期間,也有明言約束,周圍百步內,不可燃火燭,不可擺放茶水。

每兩人一張幾案,配一名研磨的書童,及有監管之責的護  衛,用以確保途中不會有意外發生。

  此外,又明令設下三個不準——不準流汗,不準流淚,更不準流口水。

  第一個不準,可用冰盆佐之,第二第三,則是靠的自我約束了。

  顧家二郎也被拉來湊數,父親說了,他旁的不行,抄抄書還是可以的。

  抄寫間,顧家二郎扭頭看向四下,見得這般井然有序的大場面,心中竟也莫名地生出幾分激蕩來…不對,他激蕩什么,這位常刺史,可是剛打劫過他顧家!

  但…此情此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位常刺史,倒也果真有那么些辦大事的樣子呢。

  只是不知她要這些藏書,是打算藏起來為己所用,還是另有安排?

  在場大多數人,是顧不得去想這個問題的,現如今被他們抄寫著的書籍,全是平日里他們無法窺見的,這種觸動無法用言辭形容,他們如饑似渴,幾乎已感受不到軀體的疲累。

  若非是一旦犯了那「三不準」,便會立即被拖離此處,此刻想伏案大哭的大有人在。

  直到日暮時分,負責此事的官員發話收筆,仍還有人戀戀不舍。

  離開了抄書處,即有幾名文人抱在一起放聲哭了起來。

  路過的兩名太監小聲取笑道:「哭喪呢這是…」

  一名文人哽咽顫聲道:「…此乃喜喪!」

  呸呸呸,是喜極而泣才對!

  與此同時,一行風塵仆仆的人馬,出現在江都刺史府外。

  一名布衣男子跳下馬車,仰臉看著夕陽下刺史府的匾額,一雙眼睛比晚霞更亮。

  見等在門外的少年迎上來,男人趕忙招手:「阿澈小哥!這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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