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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1 讓他三子何妨

  去往書房的路上,李歲寧試圖與太傅閑談,但太傅至多語氣很淡地“嗯”上一聲,始終不接她的話。

  師生二人進了書房內,仆從奉來茶水后,退了出去,將門合上。

  褚太傅未有坐下,而是背過身站在書案一端,視線不知在看些什么,既不吃茶也不說話。

  寂靜中,李歲寧開口:“老師——”

  “還是要去北狄。”褚太傅蒼老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是。”李歲寧一笑:“還是老師最懂我。”

  褚太傅沒理她的插科打諢,聲音低了些:“這么多人勸你不要去,你卻還是要去。”

  又是片刻的寂靜。

  “老師。”李歲寧再開口時,語氣變得格外認真:“崔璟率玄策軍在北境駐守數年,打了許多次勝仗,但北狄賊子覬覦之心不死,趁我大盛內患之際,攻勢一次更比一次猛烈兇悍——”

  “北狄面對驍勇善戰的玄策軍和崔璟,仍然膽敢如此囂張的根本,便是認準了如今的大盛無力支撐久戰,再精銳的將士,也終有一日會悉數耗死在他們陣前。”

  “久戰之下,這是必然之事。”

  “而崔璟縱然能調動北境全部兵力,敢以玉石俱焚的速戰之法正面迎擊北狄,按騎兵數目和作戰能力估算,我軍之勝算,卻也僅有三四成而已——”

  褚太傅仍未轉回身,一字字問:

  “多你一人,便能多添勝算嗎?”

  “是。”李歲寧的聲音篤定:“學生可以。”

  “對外,學生可斬殺對方將帥。對內,學生可振我軍士氣。”

  “況且學生不是一個人,也有精兵可同往,雖不敢妄言就此扭轉戰局成敗,但即便只多添一成勝算,學生也當在所不辭。”

  話至此處,李歲寧抬手執禮相求:“學生想和北境的將士們一起退敵,將更多的將士們平安帶回,請老師成全!”

  褚太傅嘴邊有一句“你又何須我來成全”,但到底沒有說出口,沒舍得說出口。

  老人只微微將臉轉回一半,拿提醒的口吻,道:“你如今是儲君——”

  他字字緩慢卻仿佛字字皆墜著千斤重:“如此任性做派,是儲君該有的模樣嗎?”

  李歲寧抬眼,笑了一下:“老師,學生兩次為儲君,憑得不皆是任性妄為嗎。”

  她若非是任性妄為到了極點,便沒有昔日的先太子李效,也沒有今日的皇太女歲寧。

  褚太傅又將身子略側回一些,他看到那身著檀色紗袍的女子身形如竹,其音平靜道:

  “學生想做之事,不該因身份變化而更改。”她說:“若由常姓改作李姓,換上這儲君衣袍,便就此面向權術算計,而向蒼生國土背過身去,那學生和其他人又有什么分別?不過皆為權勢傀儡而已。”

  “老師,我想要權勢,要得是它為我所用,而非我為它所累。”

  “若學生就此變作后者,那便也不配為老師的學生。”

  一字字聽在耳中,褚太傅一手撐在身側的書案上,慢慢收攏成拳,再問:“你此一去,歸期難料…榮王一旦入主京畿為帝,你可曾想過,這北境你又將是為誰而平?”

  李歲寧:“老師,我為蒼生而平。”

  聽得這一句同昔日她和親北狄前來告別時、那一聲毫不猶豫的“守道”,儼然別無二致,褚太傅終于轉過頭來。

  昏黃的燈火下,老人蒼老的眼底卻是滿含淚光。

  李歲寧倏然怔住。

  她第一次見老師眼中有淚。

  無端想到上一世道別時,老師也曾是這樣背對著她,所以那時…是因為老師也在暗自含淚嗎?

  而區別在于,這次老師向她轉身了。

  對上老人那雙淚眼,李歲寧心間有一瞬的慌張,語氣卻愈發輕松,她想讓老師輕松些——

  “榮王此時必為我設下諸多殺局,我偏不入此局,老師,這不也是一種出其不意的高明么?”

  “高明…”褚太傅冷笑道:“高明得很,高明到將先機都拱手讓人了!”

  老人有些朦朧的視線中,卻見那少年女子不以為然,語氣灑脫跌蕩:“我這小王叔謀劃多年方有今時此勢,而我乃天縱奇才,今為蒼生而慮,讓他三子何妨?”

  “好一個讓他三子何妨…”褚太傅看著她:“你倒闊氣,這三子,讓得或是天下之主!”

  李歲寧沒有動搖:“這天下之主縱遲十年為之,我也要先保北境不失。”

  四目相視片刻,褚太傅忍著眼中淚水,再次背過臉去。

  這一次,李歲寧未曾像上一世那般跪別而去,而是上前兩步,傾身作勢探看:“老師該不會又不想認我這學生了吧?”

  褚太傅忿忿:“…你還敢提!”

  當年他說罷那句話之后…不曉得有多后悔!

  李歲寧伸出了手去,抓住老人一只手臂衣袖,笑著求道:“老師,您就答應我吧。”

  褚太傅看向她,幾分恨鐵不成鋼,幾分心痛和妥協:“你去打仗,我這做老師的又何時攔過!”

  李歲寧眼睛一亮:“您答應了!”

  “多穿些,給我全須全尾地回來!”褚太傅:“膽敢少一根毫毛…打你十戒尺!”

  這十戒尺,是老人現下舍得說出的最重的話了。

  李歲寧倏地紅了眼睛,依舊抓著老人衣袖。

  老人深吸了一口氣,微啞的聲音擲地有聲:“區區北狄蠻騎…我的學生,乃天命所歸,戰無不勝攻無不取!”

  這一刻,老人通紅的眼底有錚錚風骨,并與有榮焉——

  “去吧!這一戰,老師親自為你送行,要你務必大勝而歸,威加四海八方內外!待得凱旋之時,普天之下無有敢不臣服者!”

  李歲寧強壓下淚意,收回手,執禮于眼前,垂首應聲:“是,學生…決不辜負老師厚望!”

  兩日后,李歲寧即率大軍動身。

  褚太傅果然親自相送,其余官員也悉數到場,包括安王李智也聞訊而來。

  看著那道身影上了馬,眾官員心間仍覺難以置信,如此關頭,承下了儲君之位的人,卻做出了這樣出人意料的選擇。

  京畿必爭之地未能使她轉頭一顧,她要趕赴之地竟是危險重重的荒蕪北地…

  見那道身影調轉了馬頭,將要離去,涂御史忽然出列,聲音高昂而滿含敬意,雙手伏地,文人之軀竟是以跪禮待之:

  “臣涂德先…恭送殿下!”

  其余人等悉數躬身行禮:“臣等恭送殿下!”

  魏叔易也深深施禮:“臣等在此,恭候殿下早日凱旋!”

  地上的高呼聲字字懇切,風吹過匍匐的人群,穹頂之上風云變動不息。

  同一刻,用來給天子“靜養”的別院中,圣冊帝自病榻上支起上半身,看向窗外:“…是皇太女率兵動身了嗎?”

  “回陛下,正是…”侍奉的婢女壓低聲音,道:“百官皆去相送了。”

  “好…”圣冊帝輕點頭,眼神幾分渙散,聲音低低如風:“除了不認朕…其余一概,她還是和從前一樣。”

  圣冊帝的視線定在窗外,蔚藍天幕之上,任憑風云涌過,驕陽自處其位,自行其道,億萬斯年而不改。

  隨李歲寧動身的是先行騎軍。

  何武虎帶領的中軍也陸續出營,最后方則是輜重大軍。

  常歲安負責的便是后軍,此刻正在軍營中做最后的安排。

  這時,忽有一名士兵跑來傳話。

  常歲安聞言有些意外,未敢耽擱,趕忙出營去見來人。

  時值初夏,草木繁茂,宣安大長公主站在一棵枝葉茂盛的老槐樹下,兩名侍女遠遠守在十步開外處。

  常歲安見狀,便示意劍童也不必跟近,自己快步走上前去,向大長公主行禮:“殿下!”

  大長公主托扶住他的手肘,讓他直起身,詢問道:“就要動身了?”

  “是,一個時辰后!”常歲安好奇地問:“殿下怎親自來了此處?”

  大長公主只向他勉強一笑,未答他的話,而是欲言又止地問:“歲安…一定要去北境那等生死險地嗎?”

  常歲安愣了一下,才點頭:“殿下,我的士兵們都在等著我呢。”

  他是因為要等寧寧一起,所以才去遲了些,否則必然是要和大都督一起動身的。

  對上青年那雙清澈的眼睛,大長公主心中一揪,放輕了聲音,問:“可是北狄兵馬那般兇蠻,你當真就不怕嗎?”

  常歲安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膛,想答“當然不怕”,可看著大長公主,不知怎地,他突然莫名有種不想逞強說假話的感覺…

  “說實話…”常歲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頸:“還是有點怕的。”

  “那些蠻人,個個都有我這般高…他們人也兇,馬也兇,打仗時嘴里大喊大叫著我們聽不懂的話,舉刀殺人時也大笑嚷嚷著,比我們漢人粗魯百倍!起初我聽到那些聲音就怵得慌,夜里做噩夢都是他們的笑聲。”

  “有一回我驚醒時,便在想,我這樣人高馬大的年輕男子,身上穿著甲手里握著刀,還有厲害的阿爹和妹妹撐腰,都會感到害怕…那些沒有自保之力的尋常百姓,豈不是更怕?”

  常歲安:“從那時我便想,絕不能放那些蠻人入大盛國境,讓他們欺凌我們大盛子民!”

  聽到此處,宣安大長公主偏過臉去,竟有些不敢不忍再多看那雙赤誠正直的眼睛。

  片刻,她忍著淚意,彎身將腳邊草叢中的一只包袱提起,塞到常歲安懷中:“…做了件袍子,你帶上!”

  常歲安有些吃驚:“這是…您做的?”

  大長公主勉強一笑:“做的不好…將就著穿。”

  常歲安愣了好一會兒,低頭看著懷里的包袱,眼睛慢慢紅了,有些哽咽道:“殿下,從未有人特意為我做過衣袍,您如我阿娘一般…”

  大長公主怔然一瞬,忍不住問:“你可想過你阿娘沒有?”

  “當然。”常歲安壓下淚意,道:“可不知為何…她從不來我夢中。”

  分明已是這樣高大中用的一個青年將軍了,說起這句話來,卻很給人可憐委屈之感。

  大長公主心口像是被無數只蜜蜂蟄了似得,陡然也紅了眼眶,忍不住道:“傻孩子,其實…”

  這時,忽有一聲喊,從軍營方向傳來:“常將軍,玄陽子大師來了,請您過去!”

  常歲安自然早已知曉玄陽子是哪個,下意識地回頭應道:“來了!”

  說罷,回過頭向大長公主問道:“殿下方才要說什么?”

  “不是什么要緊事,去吧。”大長公主飛快收拾心緒:“等你凱旋再說不遲。”

  “哦,好!”常歲安應下,行禮告辭:“殿下,您保重!”

  大長公主點頭,看著那青年抱著包袱離開,心臟好似被撕扯,手指緊緊絞著,無數話語到了嘴邊,卻又反復咽下。

  下一刻,卻見青年突然停下腳步,似猶豫了片刻后,竟又快步跑了回來。

  大長公主眼睛一熱,下意識地迎上前兩步。

  “殿下…”常歲安有些不好意思,但很認真地道:“您方才想說什么,不如還是現下同我說吧!我怕…”

  他本想說怕自己未必回得來,但又覺得不吉利,改口道:“我怕回頭您再忘了!”

  不知道為什么,他方才離開時,心中總覺得很掛念,好像有很重要的事被自己拋在身后了。

  雖說阿爹總罵他“有個屁的直覺”,但常歲安還是忍不住聽從了自己的直覺。

  看著去而復返,眼神殷切的高大青年,感受著這份唯有骨肉親情才有的羈絆感應,宣安大長公主忽然淚水決堤而下。

  常歲安嚇了一跳,手忙腳亂:“殿下,您怎么了…”

  “傻孩子,你不該喊我殿下…”大長公主搖著頭,流淚道:“我是你的阿娘,你的親生阿娘!”

  她固然是和常闊約定過,任何一方都不能在另一方不在場、沒同意的情況下貿然同孩子說明真相…但此時她看著這樣一個好到叫人心疼的孩子,又怎能舍得只以“大長公主殿下”的身份送他離開!

  常歲安怔住,包袱脫了手,掉在腳下。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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