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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 怎么還唱上了

  展信,先見得短短兩行,四字。

  安矣。

  守道。

  這是在答他的問題?

  安否?——安矣。

  欲何為,何往?——守道。

  守道…!

  褚太傅心底最深處,因這似曾相識的二字,驟然掀起狂瀾。

  他還有一個問題…最重要的那個…何故?

  一眼看去,信上并沒有第三行答桉,卻規規正正地寫了落款。

  是五字落款…

  「安矣」

  「守道」

  「學生,常歲寧」

  學生?

  學生!

  老人的視線驟然間變得朦朧。

  隨著老人顫顫眨眼,那信紙上的字跡也隨之顫動,似如天外來信,極不真實。

  看著那顫動著的九字,褚太傅發出沙啞的低語,「…老師九個字,學生便不能多寫一個了?討打啊,果然討打…」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  他定定地望著她,一字一頓與她道:「會死,會比死更要可怕千倍萬倍…」

  「每次上戰場也都可能會死掉的。」她說:「對學生來說,皆為守道,沒有區別。」

  他終于在憤怒中沉默下來。

  依稀記得,他慢慢不愿意再看她,慢慢轉過了身,面向書桉后的窗靈,只以背影對她。

  「既冥頑不靈,愚不可及…那便走吧。」很久,他才道:「我只當,沒有教過你這個學生。」

  他沒看到她的神態,不曉得她當時是什么表情。

  會失落,會難過嗎?

  想來她才不會!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她輕輕將茶盞放下的聲音。

  她的語氣仍舊很討打,看來的確沒有在難過,她甚至沒皮沒臉地說:「老師別說氣話了,學生還要活著回來給您養老呢。」

  他沒說話,神情依舊緊繃憤怒。

  而后,她大約是在施禮,最后道了聲:「老師,學生去了。」

  去吧!

  去守你的道吧!

  直到她離開,將此間書房的門合上,他都不曾回頭看一眼。

  那晚,他說的是氣話嗎?

  當然是。

  所以,他很快就后悔了。

  再后來,他想,若他當時不曾與她一個小屁孩賭氣,若他對她說一句「要保重,要好好活著回來給我養老」,她是不是就能多一分念想,是不是…就不會死在異鄉了?

  這個念頭如一把錐刀,一想起便會鑿刺著他的內心,所以他輕易不敢想,將它死死關了起來。

  所以,他只會一遍遍地罵她是個騙子。

  這個騙子學生…如今回來了。

  還不及與他相認,便又去守她的道了。

  看著那二字,褚太傅輕輕發出一聲復雜的笑嘆。

  他也是個騙子。

  其實他從未怪過她,從未覺得她有錯,從未覺得她不爭氣,從未覺得「白教了」。

  相反,作為老師,能有這樣一個學生,他甚是引以為傲。

  他真的只是太心疼,太心疼了。

  這簡簡單單的「守道」二字,卻以她的鮮血性命與自尊作為代價,作為老師,勝似父親,他如何能不心疼?

  這錐心之痛,釀成了此生也無法與世間和解的遺憾與不甘,讓他恨不能與這世間所有的道理為敵。

  可他的傻學生,守道之志堪與天地共存,縱身死,再歸來,此志竟仍不滅,竟仍理所當然地告訴他,她欲守道,她在守道。

  褚太傅深深吸了一口氣,有淚水砸在了信紙之上。

  「回來就好…」他望著信紙,含淚笑著緩聲低語:「回來就好。」

  想守就守吧,回來就好。

  褚太傅看向緊閉的書房門,似乎看到了十三年前,那個女孩子退出去,將門關好時的情形。

  這扇門,已整整閉了十三年。

  現下,他終于看到那個女孩子重新將門推開,走過十三年的歲月,再次回到了他面前。

  他慢慢從椅中站起身,將信收好后,取出了一幅畫。

  老人動作緩慢而仔細,將那幅臘月里自大云寺取回來的畫,掛在了坐在書桉后一抬頭就能看到的地方。

  之前他不敢掛,怕落空,現在不怕了。

  書房外夜色上涌,在天地間鋪展。

  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跑了過來,被老仆攔在書房外。

  「…我想邀祖父一同看花燈去!」少年目色炯炯地道。

老仆嚇了一跳,攔住少年,膽戰  心驚地道:「十八郎君可莫要胡鬧…」

  敢邀老郎主去看花燈,不要命啦!

  老郎主哪里是會去湊這等熱鬧的人,更何況還是一大家子一起出門。

  小少年剛要開口再說話,只見書房的門從里面打開,祖父走了出來。

  「祖父!」少年忙行禮:「父親讓孫兒來邀您出門去看花燈!」

  老仆在心里暗嘆一聲人心險惡,這爹當的,是真不顧兒子死活啊。

  「花燈?」褚太傅看了眼上元節的圓月,笑著道:「好,那便去看!」

  老仆瞠目。

  怎么了這是?

  近日談佛法,談出門道來了?

  少年也甚是喜出望外,忙上前去扶過祖父一只手臂。

  褚太傅面上帶笑,也不嫌棄孫兒黏人了。

  他僅兩子,在他的示意下皆未入仕,成日書畫作伴,于文壇之中也頗有些名氣。

  但壞就壞在太閑了,動輒就生孩子給他看,將他家里生生折騰成了知了窩,前前后后竟給他弄出了快二十個孫子孫女來,這是最小的一個孫兒,最淘氣,也最愛蹬鼻子上臉。

  現下褚太傅則突然覺出了小孫兒的可愛之處,小兒無賴,天性爛漫,也沒什么不好的。

  但剛走出了居院,褚太傅忽而又停下了腳步,改了主意,又不想去了。

  上元燈會,人流混雜,他這一把年紀了,萬一磕著碰著,可如何了得?

  且春闈在即,那些士族們明里暗里的反撲之舉愈發兇險,不知多少人盯著他,就盼著他出點什么意外呢。

  小孫兒不解地看著突然變卦的老人:「祖父…」

  「祖父怕死啊。」褚太傅笑著摸了摸孫兒的頭:「祖父想長命不止百歲哩。」

  小孫兒眨了眨眼睛。

  這還是他那個成日將「死了干凈」,「活著也就這么回事」,「還不如早些入土為安」掛在嘴邊的祖父嗎?

  「好了,你們自去吧。」褚太傅笑著道:「待回來時,給祖父帶一盞花燈即可。」

  他要掛一盞花燈在院子里,以敬不知哪路好心的神佛妖魔。

  他也需要掛一盞燈,等他的學生回來,就像從前她每每上戰場時那樣。

  如今,他終于又有學生可等,有歸期可盼了。

  「此為人生至幸也…」

  褚太傅負手望著圓月,笑著喟嘆一聲,而后忽然抬起一手頓于身前,擺出戲臺上的武生儀態,雙眉倒豎,鐺鐺鏘鏘地走起了戲步。

  口中唱起秦腔調:「寶帳以內傳將令,大小三軍你們聽。數十萬大軍如潮涌,追殺劉備莫消停!」

  老仆:「…?」

  怎么還唱上了!

  且唱的還是武生…咋就突然澎湃起來了呢?

  見老郎主做出退場模樣,一雙戲目盯著自己瞧,老仆掂了掂袖子,唯有擺出上場之態,扯出唱腔來:「劉備馬上珠淚傾,哭了聲荊襄王劉宗兄…」

  上元佳夜,老太傅院中戲聲陣陣,演得好不熱鬧。

  今夜的京師也是難得的熱鬧,城中不設宵禁,花燈將整座京師映照得亮如白晝。

  東西兩市皆辦有千燈會,放眼望去,滿目絢爛,這如真似幻的繁華盛夜,令人暫時忘卻了京師之外的動蕩與戰亂。

  今日恰也是喬玉綿來常府尋孫大夫復診眼睛的日子,離開興寧坊時,恰遇到姚夏魏妙青等人,便被拉著同去了燈會。

  雖是去逛燈會,但一群女孩子們圍在一起,口中三句話總離不了常歲寧。

喬玉綿也將  自己知曉的有關寧寧的消息,與其他小娘子們共享,但她性情內斂,大多時候只是在聽。

  她眼睛上依舊覆著淺青色綾布,眼前依稀可見有光影交織,讓她不覺想去伸手去觸摸。

  那些光影色彩斑駁,隔著綾布仍有些刺目,又往前走了數步,喬玉綿隱隱于朦朧間見得一團澹澹的影子朝她快步而來。

  她尚且瞧不清那是個什么物件,直到身邊響起同行的女郎們的驚呼斥責聲。

  「你這人,怎么冒冒失失的!」

  「這是哪家的郎君?」

  「崔六郎?」喬玉綿試探問。

  「是我!」崔瑯咧嘴一笑,氣喘吁吁地道:「…我還當一壺哄我呢!原來喬小娘子當真來了燈會!」

  喬玉綿彎起嘴角:「崔六郎跑這么快作甚?」

  崔瑯剛想說話,身后傳來了喬玉柏胡煥等人的聲音。

  喬玉柏走過來,奇怪地看了眼崔瑯,一聽到綿綿來了燈會,崔六郎怎跑的比他這個阿兄還快!

  雖是見著了兄長,但喬玉綿還是更愿意和姚夏吳春白等女郎們一起逛燈會,喬玉柏只好叮囑了她的侍女一番。

  很快,喬玉柏便被幾名同窗拉了去猜燈謎。

  自常歲寧的事跡在京師傳開后,喬玉柏貴為「常娘子如今在京師唯一的兄長」,身價更是水漲船高,極受歡迎。

  姚夏挽著喬玉綿又逛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低聲道:「喬姐姐…崔六郎怎一直跟著咱們?」

  喬玉綿訝然,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見她「看」來,崔瑯雖知她瞧自己不見,還是心虛地轉開了視線,口中胡亂指揮一壺:「去,將那只蝴蝶花燈給我買回來!」

  一壺:「…郎君要蝴蝶花燈作甚?」

  崔瑯聽得臉色一臊,抬腳踢向一壺:「你管本郎君呢!」

  一壺唯有捂著屁股去買燈。

  喬玉綿抿嘴一笑,轉回了頭。

  姚夏圓熘熘的眼珠子動了動,片刻后,在喬玉綿耳邊小聲道:「喬姐姐,我怎覺得崔六郎他好像…」

  她話還未說完,忽聽得一道喊聲傳來:「阿夏!」

  是她兄長姚歸的聲音。

  姚夏便止步,循著聲音望去。

  姚歸擠開人群,快步而來,神情很焦急。

  姚夏將喬玉綿的手交給了魏妙青,便與兄長去了一旁說話:「阿兄,出什么事了?」

  姚歸上氣不接下氣:「是冉妹…」

  「堂姐?」姚夏立時緊張起來:「堂姐怎么了?」

  四下耳目嘈雜,姚歸不便明言,便道:「你快隨我回去,路上再細說!」

  姚夏不敢大意,連忙點頭,和同伴們解釋了一句「家中有急事」,便跟著兄長匆匆離開了燈會。

  兄妹二人趕回姚家時,直接去了姚老夫人處。

  一家人都在,姚翼站在老夫人身邊,神情復雜地看著長跪不起的女兒。

  姚夏跑得滿頭是汗,沖著長輩們匆匆施禮罷,便撲到跪著的姚冉身邊,抓起姚冉一只手,急聲道:「…堂姐為何一定要出家呢!」

  堂姐在自家小佛堂禮佛已近一年,這些時日眼瞧著似乎是想開了些,可怎么突然又要離家去做尼姑呢!

  「我何時說要出家了。」姚冉笑著與她解釋道:「你怕是聽岔了,我是要離家。」

  姚夏下意識地看向兄長。

  姚歸撓了下腦袋,阿娘急著讓他去找妹妹回來勸冉冉,可能是他沒聽明白。

  可…不是出家的那種離家,是什么意思呢?

  姚夏仍舊感到不安:「堂姐是要離家去何處?」

  「去尋寧遠將軍常娘子。」姚冉目色清亮:「投軍。」

  姚夏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堂姐…要投軍?!」

  姚歸也驚了一驚:「冉妹,你今日怎突然想到要去投軍…」

  姚冉輕聲打斷他的話:「不是今日突然想到的,我已想了許久了,只是昨日剛收到常娘子的回信。」

  她說著,看向父親姚翼手中握著的那封回信。

  姚翼神情變幻不定。

  年前,女兒曾托他給那女娃送了封信,可今日他才知曉,那封信,竟是女兒的「自薦書」!

  偏偏一個敢提,一個敢應,那女娃的回信上只有短短幾行字,意思是軍中不拘出身,不設限制,但艱苦異常,隨時會有性命之危,只需自身考慮清楚后,再與家中商議妥當即可。

  沒有鼓勵,沒有慫恿,也沒有拒絕,沒有勸退,只將選擇權原原本本地給了冉兒和姚家。

  姚翼的心情說不出的混亂。

  前頭那個一聲不響跑去了軍中,如今還成了大盛第一位五品女將軍,聽說在軍中還當上了總教頭…她倒是威風的厲害了,他在京中卻成日成夜擔驚受怕,每日上香三次,比吃飯都勤快!

  這下倒好,又來一個!

  他好似看到一只接著一只羊羔子從眼前蹦跶出去,他手忙腳亂,一個都管不住!

  「…比起終日渾噩,困于一方狹小佛堂與數頁佛經中,反復苦求贖罪之法,我想去往更廣闊處,做些真正有意義的事,以尋真正的救贖之道。」

  姚冉再次叩首:「冉兒心意已決,懇請祖母,父親成全!」

  此一夜,姚家上下無眠。

  三日后,有一輛馬車,從姚家后門處離開,駛出了京師城門,往戰火紛飛的南邊而去。

  而此時此刻的江南,因為一道突然流傳開來的檄文,正在變得更加嘈雜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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