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阿澈的疑問,楚行沒能給出回答。
一來關于天資差距的問題實在殘酷,二來…他實在沒有心情!
眼看著自家將軍已替女郎親自制定了全新的操練計劃,楚行急了。
“將軍…”
“此事不如再從長計議…”
他屢屢試圖插話,然而亢奮不已的常闊根本不給任何人開口的機會,已然敲定下來:“就這么說定了,從明日起,我每日卯時來此!”
看著滿臉迫不及待之色,恨不能現下便回去蒙頭睡一覺,最好睜開眼就到明日卯時的常闊,常歲寧提出了疑問:“…阿爹是不打算上朝了嗎?”
常闊笑容凝滯。
而笑容不會憑空消失,只會從他的臉上轉移到另一個人臉上——
同樣遲遲意識到這一點的楚行大喜過望,立刻道:“將軍每日早朝,時間上便不夠妥當,女郎習武之事,還是由屬下盯著吧。”
常歲寧點頭:“阿爹哪日得空,與我指點一二即可。”
五品以下官員只需參加初一與十五的大朝,然常闊為一品驃騎大將軍,需每日朝參。
常闊重重嘆了口氣。
早朝之制可恨如斯,誤他教女大業!
官職過高,何嘗不是一種煩惱?
短短瞬間,常闊腦海中閃過諸多危險念頭——包括但不限于一些如何才能被貶官的幻想。
作為贏家的楚行見好就收:“但女郎如何練,還是依照將軍方才定下的章程來。”
常闊唯有再三交待:“你可要多上些心,萬不能誤了孩子。”
楚行拍拍胸脯:“將軍只管放心!”
一旁的常歲安忍不住開口問:“可是阿爹,您的那些安排,會不會太滿了些?”
“完全不會。”
——答話的是常歲寧。
常闊不由笑了:“瞧我們歲寧,多爭氣!”
“可妹妹到底是女兒家…”常歲安邊跟在常闊身邊離開演武場,邊心疼地道:“寧寧習武只為防身而已,橫豎又不必去戰場上殺敵,更不指望和您一樣當將軍,犯不著吃這份苦吧?”
“阿兄此言差矣。”常歲寧邊擦著汗邊往前走著,道:“怎就不指望當將軍呢?來日之事誰也說不定的。”
她既選擇將非同尋常的“天資”顯露出來,又豈會單單只是為了防身而已?
常歲安聽得呆住。
常闊亦是一怔,片刻后卻是朗聲笑了起來:“說得好!誰說女郎就不能當將軍殺敵了?”
女郎也是能領得了兵,打得了仗的!
——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要肯定。
看著身旁的少女,常闊欣慰的眼底藏著一絲叫人看不真切的緬念。
常歲安則陷入震驚中久久無法回神,弱不禁風的妹妹突然有倒拔垂楊柳之勢且罷了,現下竟還存了上戰場殺敵之志?
看著瞠目結舌的兒子,常闊笑著哼聲道:“你小子聽著沒有,日后咱們常家的門楣,說不準還得由你妹妹來支撐哩!”
這半開玩笑的話,卻叫常歲安頓時驚醒。
這可不行!
支撐門楣,那可是極辛苦之事!
少年人暗暗握拳,下定決心要努力爭氣,絕不能將家中重擔壓在妹妹身上。
但轉念想到妹妹的天資,少年人頗有種拍馬也追不上的絕望之感,緊迫之下忽生急智,窺見了一絲名為捷徑的希望——
“寧寧,你仔細回憶回憶…”常歲安湊到妹妹身邊,小心翼翼又難掩向往地問:“你的腦子到底是怎么壞的?”
常歲寧看向他:“…莫非阿兄也想試試?”
常歲安忙不迭點頭。
同樣的壞法兒…能不能給他也來一個?
他仔細想過了,妹妹的天資就是在腦子壞了之后突然顯露出來的!
他承認有賭的成分,但他真的很需要壞一下試試!
常闊聽得忍無可忍,一巴掌打在兒子的腦袋上:“已經這樣了,你還想怎么壞!”
常歲安揉了揉被打了一巴掌的腦袋,認真合計了一番,意識到腦子可以拿來壞的余地確實不多,便只好作罷。
常歲寧在旁說道:“阿兄的長處已經足夠多了,倒不必如此鋌而走險。”
孩子嘛,還是要一視同仁,多夸一夸才好的。
“真的?”常歲安眼睛亮起:“寧寧,那你說說,我都有哪些長處?”
常歲寧作勢想了想:“嗯…”
常歲安眼巴巴地看著她,久等不到她回答,不禁有些忐忑——這個問題果然是為難到妹妹了嗎?
他正想著說些什么岔開話題時,忽見眼前的女孩子莞爾一笑,眼睛里卻俱是認真之色——
“阿兄有一顆萬里無一,難能可貴的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嗎?
少年郎眨了眨眼睛,嘴巴便越咧越大,就要咧到耳后根去了——若是生條尾巴出來,怕是能把自己搖到飛起來了。
見兒子這幅不值錢的樣子,常闊“嘖”聲道:“這可不得了了!這下還不得把這四個字刻在腦門兒上?”
常歲安撓了撓后腦勺,“嘿”地笑了。
一家人說笑打趣著往前走去。
在一條岔路前與父兄分開,常歲寧回了居院更衣。
“將軍還真想將女郎培養成一位女將軍不成?”身邊沒了旁人時,楚行笑著問。
常闊也笑了笑,搖頭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他是疼愛認可女兒的父親,同時也是出入沙場三十余年的將軍,還不至于只因見女兒是個武學奇才便盲目昏頭——
想要成為一位女將軍,單憑于武學之上的天資,定然是遠遠不夠的。
“但孩子有想法自然是好的。”常闊笑著道:“敢想當然是好事,這世間事多艱難,總是需要有敢想敢做之人的,管它能不能成,先想了再說嘛。”
這句話不是他說的,是他聽來的。
楚行也是聽過的,此時笑著點頭道:“是這樣的。”
晚間,常家三口在膳堂中一同用晚食。
因被女兒的天資振奮到,心情大好的常闊胃口也大好,比平時又多吃了兩碗飯。
常歲寧因今日練罷基本功又練了騎射,也多吃了一碗。
常歲安更甚,眼看天資追不上妹妹,便只能在體格上多下功夫,常年習武的少年郎本就飯量大,此時又存長進之心,五碗干飯便輕松下了肚。
看著那被摞得老高的飯碗湯碗,在旁侍奉的女使眼皮輕顫——這就是把她的頭割了,直接往里頭灌,怕也盛不下這些啊。
看著一旁那拿來盛飯的小木桶空空如也,一粒米也不剩,常歲寧也覺得有些離譜了,因一些操心軍中糧餉的昔日習慣使然,下意識地問道:“阿爹,如今府中的米糧菜肉,多是從何處來?”
對府中瑣事所知不多的常闊看向白管事。
“回女郎,這米糧么,除了朝廷發下的祿米之外,便是田莊上的收成了,至于菜肉炭這些,是不夠的,則多是從府外采買而來。”
常歲寧點頭,又問:“那祿米與田莊收成,每年能有多少剩余?”
“剩余?”白管事愣了愣,臉上好似寫著——那是個什么聞所未聞素未謀面的玩意兒?
常歲寧:“…全吃完了?”
常家主子雖不多,然偌大的府邸與各處田莊產業總需人來打理,仆從自是少不了,里里外外又因有許多常闊舊部在,每年六百石祿米沒有剩余且罷了,可依常闊如今的官職,拋開賞賜不談,職田也有千畝——
縱是常府上下以軍法治家,為養住一身腱子肉,落得個人均飯桶…不,人均造飯好手的局面,卻也斷無全部吃完的可能才對。
看出她的不解,白管事解釋道:“那些田莊,因少了擅長打理之人,此前將軍便做主賣了數百畝永業田,余下的那些近年來收成也不好,一來二去,便也沒能屯下什么余糧。”
與只能暫時拿來租種的官員職田不同,所謂永業田,即是朝廷分賜下的私產,可拿來繼承買賣。
常歲寧看向常闊:“阿爹又不缺銀子,為何要賣田?”
常闊回憶了一下:“有些年頭了…應當是有一回軍餉吃緊,戶部撥銀遲遲未到,便使人變賣了些產業墊予軍中用度——”
大盛統共也沒安穩幾年,大小戰事不斷,國庫不算充盈,朝中人心各異之下,時而軍中供給便也不好討要。
軍中催了又催,戶部一拖再拖,都是常有之事。
“之后倒是補了回來的。”常闊不以為意地道:“但也未再特意去買回那些田莊了,不好打理不說,橫豎府里也不缺那些。”
常歲寧若有所思。
各人所擅不同,常闊的粗中有細,細不在于這些打理家產的瑣事之上。
常家沒個打理內宅的女主子,只一個同樣是從戰場上下來的白管事統管著這些大小之事,難免會有顧及不到之處。
說白了,常府不過是個兵窩而已。
她思索著道:“如此坐吃山空也不是個法子。”
見她還擔心起了這個,常闊被逗笑了:“歲寧不必為此發愁,你阿爹這座山且大著呢,要想吃空,也是個難事!”
俸祿不提,單說他打了這數十年的仗,大大小小勝仗無數,此前跟隨先太子殿下時,賞賜方面更是從無克扣,便也積累下了還算豐厚的家底。
家里人是能吃了些,但除了吃,其它方面卻是從不奢靡揮霍,一雙兒女又非紈绔敗家之輩,莫說養人了,便是再養上百來頭豬,埋頭吃上十輩子,那也是輕易吃不空的!
正因此,便也習慣了不拘小節。
常歲寧認真道:“話雖如此,可天生萬物,皆有其用,既得可用之物,便還當善用,一味空置,不去打理,豈不暴殄天物?正如田莊,若打理得當,屯收米糧,縱然一時用不上,卻未必日后也用不上。縱自身無所需,卻總有需要果腹之人。無論用于何處,卻總比閑置荒廢來得好,阿爹覺得呢?”
她說得認真,常闊便也換了一副認真的臉色:“阿爹覺得,甚是在理。”
常歲安也認同地點頭。
白管事也跟著點頭,不由問:“那女郎可有打理家業田產的良策?”
在眾人的注視下,常歲寧想了想:“暫時沒有。”
四下沉默了一下。
常歲寧輕咳一聲:“正所謂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我雖無細致良策,但總有擅長之人。”
她縱然有所謂良策,也只是紙上談兵,前世她活得委實匆忙,兵法治國之道學了不少,但實在沒有空閑去切身實踐譬如農田之事。
她既無經驗,若瞎胡指派,倒不如不做。
她的老師曾對她說,她無須事事精通,也無人能做到事事精通,她只需學會選賢任能,知人善用,再使人盡其才。
常闊點著頭,捋著炸哄哄的胡須道:“歲寧說得很有道理。”
思路有了,接下來便只需要擁有“擅長此道之人”即可。
而顯而易見的是,這擅長之人也并不會從天上掉下來,還須得去找——
白管事雖覺有些繁瑣麻煩,但既女郎提了,便還是點了頭:“屬下會叫人留意此事的。”
此時,喜兒和劍童從外面走了進來。
喜兒道:“女郎,按照您清早的吩咐,東西都準備好了。”
常歲寧點頭。
劍童接著說道:“所備之物皆已讓人送去了園子里,一切準備妥當,只等女郎過去了。”
常歲寧便起身:“現在去吧。”
“一起過去吧。”常闊也跟著起身:“難得有這個機會。”
女兒被殿下帶回來時尚且年幼,對生母并無印象,這是頭一遭聽她提起夢到了親生阿娘,想要燒些紙錢過去。
哪怕是夢里相見,也算相見了。
既相見便為相認,既相認了,那便算是有效祭祀。
既然是有效祭祀,那就得認真對待,不能短了禮數。
此乃常闊的想法。
于是,待來到園中之后,常歲寧即看到了堆成山一般的祭祀之物。
紙錢摞得半人高且不提,并有紙扎的屋宅、轎子、車馬等物,常歲寧走近了細瞧,發現那屋宅竟還是個五進大院…
別太奢靡了。
常歲寧沉默了一下,不由道:“這一遭燒下去,少不得要成一方首富了。”
常闊嘆道:“也算是頭一回上門,正所謂禮多人不怪。”
常闊說著,接過劍童遞來的酒壺,緩緩倒灑在貢品前:“歲寧阿娘,出來收東西了。”
聞著這滿鼻子的酒氣,常歲寧想著夢里見到的柔弱婦人,估摸著對方若果真收得著,此時應當被嗆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