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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7 不允許他出任何差池

  但魏叔易又想,那時的她一定比此時的自己更疼百倍。

  北狄的雪是異國的雪,定然還要更冷一些,也更叫人不甘心一些。

  可他相信,她躺落雪中之際,心中必然無悔。

  她當年于關外拔劍,他今時在關內落子,皆無悔。

  明知不是明智之舉,仍選擇將性命交付…他此時,終于能夠真正地理解那樣的人了。

  昔日他自認天下第一通透之人,總能輕而易舉勘破一切,亦曾將那些不知變通的逆行之人,視為不懂得適應世道規則的固執化身。

  而今他已懂得,昔日的自恃通透,不過是一種自大的游離。

  他一直游離于這世道之外,雖為官多年,卻直到今日終才有了為官者的“知覺”。

  這知覺是疼痛的,痛在這世道殘忍,蒼生煎熬;痛在天地浩瀚,卻多無情者。

  此時他待這方天地心間有情,方知自己從前也是無情者之一。

  他散漫游離半生,終于開始試著在這世間扎根,卻恰逢隆冬大雪凍土,注定活不到來年春時。

  已為貪生草木,卻無見春之機,如何能不遺憾。

  大雪落在青年安靜放空的臉上,眉眼上,如雪覆青山,漸掩去原本明晰顏色。

  官道上的廝殺聲開始減弱,這場沒有懸念的撲殺,勝負已經明朗。

  長吉踉蹡而來,所過之處,染紅了積雪。

  “郎君!”

  “快走!”

  長吉試圖將自家郎君拉起,然而自己卻無力跌跪在地。

  魏叔易未動,只是問:“長吉,劍還在嗎?”

  嘴角溢出鮮血的長吉聲音依舊有力:“長吉尚有劍!”

  長吉說著,一手以劍拄在雪中,咬著被染紅的牙關,仍試圖用另一只手扶魏叔易起身。

  “那便用你手中的劍,給你家郎君我一個體面吧。”

  長吉滿是鮮血的手上一僵,卻是帶出悲怒的哭腔:“…郎君果然病得不輕!”

  “長吉啊。”魏叔易閉上了眼睛:“有勞了。”

  雪下得更急了,身后奪命的叛軍將至。

  受傷過重的長吉卻覺自己出現了幻覺,這幻覺中,逼近的馬蹄聲不單來自身后,也來自前方。

  混沌的絕望中,長吉抬頭看向前方,然而下一瞬,卻是突然色變,矮下身形,撲伏進了雪中。

  一支支羽箭在頭頂上空飛襲而過,刺向緊追而來的叛軍。

  有一瞬間,魏叔易在想,是岳家郎君心腸太軟,選擇了去而復返,他今日怕是要白死一場。

  但這念頭只是一瞬。

  他雖未急著妄動,但隨著馬蹄聲愈近,可見上方箭矢愈密,已密布如急雨。

  他視線中原本直直下落的大片雪絮在箭雨中變得破碎,凌亂狂舞。

  箭雨停下時,被箭矢遮蔽的上方仍未明,取而代之的是龐大的鐵騎隊伍。

  健碩的戰馬奔騰著,戰馬上的騎兵皆系著墨色披風。

  茫茫雪原中忽現這濃重的墨色,如潑墨于白紙之上,迸濺出最天然的豪邁颯沓之形。

  那些墨色鐵騎源源不斷地奔涌而過,馬蹄聲震得地面上的積雪都在微微顫動,隨這方天地一同顫動著的還有魏叔易的心與神。

  一支墨色騎兵將他圍起,不多時,視線上方出現了一抹醒目的黑白。

  戰馬之上,那人身上系著一件玄底鑲白狐毛的披風,披風連著的兜帽罩住她的頭臉,不大的臉半掩在帽沿邊的狐貍毛后,連同下巴也被遮擋住,只一雙眼睛最為清晰可見。

  那雙眼睛的主人盯著他,幾分訝然:“這塊干糧,險些真要霉了啊。”

  魏叔易終于顫顫地眨了下眼睛,濃密眼睫上的雪屑抖落,尋回了兩分神思。

  她身后仍有鐵騎滔滔不竭而過,她卻勒馬不動,問他:“初至靈州,便這樣著急赴死,為何不設法多拖延兩日?”

  魏叔易望著她,嘴角很輕地彎了一下:“不知常節使會來,便擇日不如撞日了。”

  他算遍了所有可能,并盡量因時因地因人制宜,卻從未算到過,她竟然會突然出現。

  她一直在他的謀算之外,甚至也在這天地之外。

  這是他知曉“她”全部的身份內情之后,二人第一次相見。

  她坐在馬上,他躺在雪中,對望間緊擦著生死之線。

  她問他:“躺得這樣體面灑脫,想來死不了吧?”

  他緩聲答:“常節使來了,魏某便不死了。”

  “那便坐起來,我讓人為你看傷止血。”常歲寧語落,驅馬而去,查看前方情況。

  常歲寧大軍出現的方向,同那些朔方叛軍出現的方向是相反的,與岳春言逃離的方向則是重疊的。

  所以,那一行士兵護著岳春言沒離開多遠,便遇到了常歲寧的大軍。

  彼時,岳春言一行人看著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鐵騎,自覺微渺如蟻,下一瞬便會被踏碎成齏粉。

  但那些人沒有傷他們,問明情形后,反而帶著他們折返。

  回來的路上,比起慶幸,少年岳春言心中更多的是驚異,驚異于這至少五萬騎兵,怎么會突然悄無聲息地奔襲至靈州…他們入關內道時,一路上為何無人傳報?!

  他們來靈州,又是意欲何為?

  常歲寧此行所率騎兵,確有五萬之眾。

  五萬騎兵,即便不是重騎,放在哪里都已是一個驚人的數目,這其中僅有一萬是常歲寧的人,余下皆來自并州。

  大盛戰馬多產自北方,而北方又以并州與冀州為最大的牧馬之地,并州騎兵古時便有“狼騎”之稱——

  崔璟深知抵御北狄,培育騎兵是重中之重,自領并州以來,便從未讓人懈怠過養馬以及訓練騎兵大事。

  但駐守太原重地的并州騎兵齊出河東道,卻是歷來罕見,甚至外界很多人并不清楚如今的并州尚有如此龐大的騎軍。

  五萬騎兵奔襲而至,此時對上那以千計數的朔方叛軍,自然不會有分毫懸念。

  能不殺的,常歲寧讓人盡量都留了活口,包括那名全姓校尉。

  畢竟是插手旁人的家事,收斂些是基本的操守,殺不殺的,事后最好還是交由朔方軍處置。

  再者,活口便是證據。

  將士們清點并將那些叛軍綁縛之際,下了馬的常歲寧走到了魏叔易身邊。

  他手臂上的箭已被取出,所幸未有傷斷臂骨。

  但止血卻花了不少工夫,此刻血勉強止住,也已包扎完畢,魏叔易整張臉都透著從未有過的蒼白虛弱,由兩名士兵一左一右將他扶著起身。

  少年岳春言走上前來,沖著魏叔易跪了下去,將頭叩下:“魏相舍命相救之恩,春言沒齒不忘!”

  常歲寧見此一幕,心中更落定兩分。

  她疾行至此的途中,同時也讓人時刻留意著魏叔易一行欽差的行程,估算著魏叔易是今日才抵達的靈州——

  依照魏叔易的聰明才智,未必想不出拖延入城的法子,常歲寧原是想,待見到魏叔易之后,便與他商議行事計劃…誰知,她趕到此處,只見這廝已躺在雪地里安然等死。

  但這并不是說,魏叔易的決策是沒有意義的。

  相反,此時的局面之“好”,大大地出乎了常歲寧的預料。

  魏叔易以身入局,誘使懷異心者出手。

  真正的謀臣,往往連自己的死也在謀算的一環之中。

  他此一遭受險,讓本心未失者清晰地見到了異心者的面目,此事一旦被揭露,便可就此打破朔方軍中僵持牽制的局面。

  如此一來,接下來行事就更加簡單了,一切師出有名。

  常歲寧來到魏叔易面前,問:“還可入城否?”

  臉色蒼白的魏叔易沒有猶豫地向她點頭。

  常歲寧轉頭交待薺菜:“傳令下去,點兩萬騎兵,隨我護送魏相入靈州城。”

  魏叔易試圖抬手行禮道謝,只見常歲寧已轉了身,道:“省些力氣。”

  魏叔易青白的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個笑。

  岳春言心下幾分不安,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一名將士——這位常節使帶了五萬騎兵,要拿兩萬來護送魏相入城,那余下的三萬…她打算用來做什么?

  這種家里突然闖進了強悍帶刀者的感受,實在叫人很難放松。

  “岳郎君放心。”魏叔易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絲笑意,看向常歲寧的背影:“常節使她,是個好人。”

  這安慰的話十分淺顯,好似哄孩子般。

  岳春言卻莫名真的安心了些,他也下意識地看向常歲寧,只見那道黑白分明的身影已走到了他父親棺側,微微停下腳步,卻是抬手將扎在棺木上的箭矢拔下了兩支。

  她身后的幾名部將跟著照做,她便抬腳繼續往前,沒有多言,翻身上了馬。

  棺木上的箭矢很快被她的部將清理干凈,那些部將跟著上馬之前,雙手交疊于額前,朝著棺木端正行了一禮。

  而后,騎兵開始有序列隊。

  常歲寧率輕騎行在前方,將魏叔易以及負傷的岳春言等人護在中間,那些被俘虜的朔方叛軍則被拖行在最后側。

  然而最前方的,依舊是岳光的靈柩。

  岳春言跟隨魏叔易一同踏上馬車之前,看著前方如墨騎兵,眼角有淚光閃動。

  少年人突然很幼稚意氣地想,無論那位常節使此行意欲何為,只要不傷他朔方軍民,他便都愿意聽從她的安排。

  因為,她會替他父親的棺木拔箭,并在前方開路,送他和受傷的將士,以及他的父親回家。

  車外的大雪,終于有了放緩的跡象。

  而車內生死不知、被元祥帶人抬上馬車的長吉雙眸仍舊緊閉。

  接下來路程,格外地平靜。

  但魏叔易等人,哪怕便是岳春言也清楚地知道這份平靜是由何而來。

  師大雄的伏兵就潛藏在旁側,但兩萬雄偉騎師在此,他們便唯有按兵不動這一個選擇。

  兇殘的殺伐,歷來只能被更強悍的力量壓制。

  而可以預料的是,那些潛藏在暗處的兇殘視線,此刻必然已在趕去向師大雄報信的路上。

  隱隱地,岳春言似乎明白了常歲寧手下那余下三萬鐵騎的去處。

  騎兵臨近靈州城門前,便有序地慢了下來。

  即便如此,也給靈州城的守衛帶來了莫大震動與驚慌。

  但見最前方是懸掛著白綢的棺木,大多數守衛心下便稍保留兩分鎮定。

  岳春言很快上前,與他們說明城外師大雄之變的經過。

  那些守衛們反應各異。

  岳春言知道,他們當中亦有師大雄的人在,但軍中之所以能形成勢力上的牽制,便說明勢力分布大致相等,那些師大雄的眼線便也不敢輕舉妄動。

  更何況,有兩萬騎兵就在城下。

  岳春言讓守衛打開城門,迎父親的靈柩入城。

  一眾守衛自知決不可將節使靈柩阻之城外,但卻仍有些猶豫。

  無論何處城池,若非戰時,大軍多數都會駐扎在城外軍營,他們靈州城中此時也并沒有多少守衛兵力,而城下這些鐵騎數目太過龐大。

  這時,常歲寧讓人上前傳話表態,她只讓一千騎兵護送魏叔易入城。

  隨著常歲寧令下,余下的騎兵隊伍果然往后方撤去了一個安全的距離。

  如此,靈州城門才終于被緩緩打開。

  靈柩先行入城,魏叔易等人慢后一步,常歲寧坐在馬上,與魏叔易道:“城內便交給魏相了。”

  此番魏叔易展露出的智謀膽魄以及更勝從前的心性,讓常歲寧得以相信,只要他能順利入靈州城,便可最大程度安撫平息人心。

  入城的路上,常歲寧已得知,朔方軍中三大副使,今日皆在城內等候岳光的靈柩回城。

  但此時,這三位副使,大約只剩兩位仍在城中了。

  所以,常歲寧含笑與魏叔易道:“魏相且去說服城中兩位副使,另一位由我來設法說服。”

  魏叔易會心一笑,與她道:“魏某必不負節使所托。”

  他此時入城,為得不再是不負朝廷,而是不負她。

  為朝廷而來的魏叔易,此時本應死在雪中了。

  常歲寧看向一旁的岳春言及其身側負傷的朔方將士,道:“諸位,魏相的命今日是我救的,我不允許他在靈州城中出任何差池。”

  她沒有任何威脅之言,卻叫眾人心中一凜,少年人立時抱拳道:“請常節使放心,魏相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有人膽敢傷他,除非踏過我岳春言的尸首!”(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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