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策府中也有幾株梅樹,梅樹愈老愈瘦愈見風骨,愈有清幽意境。
一道焦急的喊聲打破了這份意境。
「世子!世子!請快快回府去!」一道人影尋到常歲安,還未跨入門中便催促喊道。
常歲安正在帶肖旻熟悉玄策府事務,李歲寧有意讓肖旻留在京師數年,打理玄策府軍務。
常歲安聞聲回過頭去,只見是身穿玄策府八品官服的周懦。
周懦便是先前那位大理寺小獄卒,被常歲安撈來了玄策府做事。
八品固然只是芝麻小官一個,但獄卒本為吏,沒有升遷的可能,甚至小吏的子女也不得科考為官,如今人進了玄策府,自身與后代的命運都稱得上是大改了。
周懦因為感恩,對常歲安格外親近,私下常稱他為世子。
此刻忠勇侯府的人來傳話,便數周懦跑得最快,鞋底都要冒煙兒了,催請常歲安快些回去。
姚夏要生了,比喬玉綿原先預計的提早了半月。
待常歲安趕回家中時,喬玉綿已經到了,帶著兩名醫女同在產房中。
常闊等在院子里,大長公主不時焦灼出入。
「阿夏,我回來了,你莫怕!」
常歲安一陣風般直奔產房。
院中的常闊卻突然仰頭望天。
昏暮將至,夕陽將落之處,染出了一片初冬時節少見的霞光,那霞光在晚風中慢慢擴散,愈發緋麗,常闊定睛細辨,竟覺其顏色形狀似一尾游動在天際的錦鯉。
常闊心神一動,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個念頭來。
陛下自明曉了重生的因由之后,便讓無絕為阿鯉設下了靈位供奉,因著這份機緣在,陛下一直以自身之氣供養那靈位,無絕曾言,得此龍氣供養,可謂世間無二,此運定能助得那一縷殘魂來世一生富貴安寧長命百歲…
常闊走神間,忽聽得一聲分外嘹亮的嬰兒啼哭。
姚夏也有些想哭。
或因她平日里就愛跑跑跳跳,加之有喬玉綿在側,她生產得格外順利,可是…這孩子看起來也太丑了吧!
姚夏從未見過新生兒這種東西,卻聽喬玉綿篤定地說:「她生得很好看,養一養就好了…」
可不知為何,喬玉綿看著懷中這包起來的嬰兒,莫名有些眼眶酸澀,心底卻莫名安寧,仿佛有不知何時缺失的一角被補上了。
于是她輕聲說:「我和這孩子,似乎很有緣分…」
沒人聽得到喬玉綿的話,蓋因這嬰兒的哭聲格外嘹亮有力,充分證明了小娃娃一身的牛勁、不凡的體魄。
常歲安被女兒哭得耳朵都疼,卻聽接過了那小娃娃的自家老爹情不自禁地哎喲了一聲,紅著眼睛道:「這娃娃…」
常闊滿心滿眼柔軟之色:「我化了哇!」
此后每一日,常歲安只覺得阿爹好似成了個雪墩子,說化就化。
而讓常歲安慶幸的是,正如玉綿所說,這孩子起初看著又紅又皺,養上個把月后,竟然果真能入眼了。
姚夏懸著的心也終于稍稍放下,她還以為她憑一己之力拉低攪渾了常家人的相貌呢。
孩子滿月之后,在乳母的陪同下,被常家人抱去了宮中給陛下瞧,請陛下賜個大名。
李歲寧親自抱過那個孩子,細細地看那娃娃似乎天生帶笑的眉眼,輕聲說:「菀字就很好。」
常莞,常開顏,她希望這個孩子一生隨性而為,歡喜平安。
常化四年,冬,忠勇侯世子得一女,圣人賜名常莞,并破例賜封其為永樂公主。
賜封的旨意下達之后,姚夏不禁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地 小聲道:「這…這怎么使得啊?無功不受祿,更何況菀菀還這樣小,如何受得起呢?」
就連鈍感十足的常歲安也覺得這份恩寵太盛了些,乃至感到有些惶恐。
大盛很少賜封異姓公主,除非用來和親,才會臨時封個公主名號,可是當今天子早有言,大盛不會再有公主和親——那這就是純粹的滔天恩寵了!
常闊捋著炸哄哄的胡須,笑瞇瞇地道:「放心吧,有陛下在,咱們菀菀怎樣潑天的福氣都接得住的!」
說著,瞥向兒子:「倒是你這臭小子——」
常歲安不解,他又怎么了?
下一刻,只見阿爹的虎頭杖猝不及防地朝自己腿上打來:「看好我的寶貝孫女兒!敢有絲毫大意,老子打斷你的腿!」
常歲安往后一跳,避開那拐杖,連聲保證:「這是自然的事!」
常歲安說罷,從乳母手中接過那娃娃,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輕輕拍了拍,不禁咧嘴露出笑意,嘿,他閨女可真好看!
說著,想到生了個搗蛋兒子的喬玉柏,常歲安的炫耀之心又頓時大起,試著問:「阿爹,今日太陽正好,我和阿夏總可以將菀菀抱去喬府里玩了吧?」
「太陽大頂什么用,天這么冷,抱出去干什么!」
常歲安正失望時,只聽阿爹道:「我讓人去請老喬帶他孫兒來玩!」
一旁的老康:「…」
合著人家的孩子就不怕冷是吧!
喬家那個皮實的小孫子倒還真不怕冷,聽聞可以來看妹妹,噔噔蹬地就跑來了。
常莞在千萬般寵愛中長到兩周歲時,京師又有了另一位公主。
常化六年,天下已大定,在百官的祈盼之下,在一派天下升平的祥和之氣象中,天子順利誕下一女。
褚晦為其取名,李蘊。
蘊,深而蓄之意。
李歲寧另外給女兒取了個小名兒——好好。
褚晦聽了不免嫌棄:「這都什么名字…」
不過…連喊了幾聲之后,竟還莫名怪順口的。
但老太傅的評價依舊是:「不如阿蘊好聽,老夫可不喊你取的這個。」
初冬時節,燒著地龍的寢殿里暖烘烘的,半披著發的李歲寧披衣盤坐在榻上,和坐在窗邊的老師胡侃著,心情十分愉悅。
李歲寧認認真真地坐了月子,大半公務都分了下去。
而誰也沒料到的是,這個月子里,最緊張忙亂的人竟會是崔璟。
崔璟沒有去攬太多公務,他忙亂的根本在于李歲寧母女二人。
今日李歲寧少進了半碗飯,少睡了一個時辰,他便會感到擔憂。明日女兒吐了奶,多哭了幾聲,他便要食不下咽,甚至夜中會因幻聽嬰兒哭聲而突然醒來。
喬玉綿每每前來,一向寡言的崔璟都會向她細細講述母女二人的起居飲食,再詢問喬玉綿應當如何照料應對,以及這些情況究竟正常與否。
「…」喬玉綿覺得不正常的是這位護圣親王。
他看起來產后焦慮發作得無法無天。
這聽來荒謬,卻也是有依據的,此等癥狀通常出現在親力親為照料母嬰且過于負責的丈夫和父親身上。
崔璟的癥狀實際上早就有跡可循,自從李歲寧有了身孕,還未對外言明時,他便幾乎不敢離開甘露殿了,認真過問著每一件事,大多時間里都寸步不離地守著李歲寧。
李歲寧為之時常感到好笑,反要提醒他輕松一些。
可崔璟當真放松不了半點,他極度擔心李歲寧。
本以為將孩子順利生下之后就可以放心了,誰成想生完之后,竟只 是個開始。
魏叔易來過幾次,每每總見崔令安一反常態,總與醫官們問個不停,不由唏噓:「孩子果然不是那么好生的…」
不過,這樣的崔令安,看起來倒愈發有煙火氣,更似個凡人了。
還好他不必經歷此等煙火氣。
魏叔易頗感慶幸。
崔璟的憂慮,一直持續到李蘊長到三四歲,才算稍稍消散一些。
三四歲的李蘊不高興時,已經開始叉著腰,昂著頭,仰著臉,噘著嘴看人了。
偏生這個小女孩實在過于漂亮可愛,讓人不舍得生她半點氣。
崔璟雖不生氣,但很頭疼。
他這個女兒的精力實在過分旺盛,起初阿點還能和她打個平手,扛著她到處跑,帶她去百獸園玩,但結果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只差將整個百獸園都掀個底朝天了,每每她過去,總是雞飛狗跳——實際意義上的那種雞,那種狗,那種飛,那種跳。
因百獸園被折騰得一團糟,阿點開始心驚膽戰地擋在門外,哄著小阿蘊去別處玩。
李歲寧卻很欣慰地說:「嗯,頗有朕幼時之風。」
「朕幼時若也有人這樣縱著,必然也是這幅鬼樣子。」
「…」這番話讓親自帶娃的崔璟愈發不舍得嚴苛對待女兒了。
二人在廊下說話間,那小女孩從外面回來,不知哪里又沒稱她的意,又是叉著腰回來的。
李歲寧見了,便學著她的樣子,也叉著腰皺著眉歪著嘴。
小阿蘊瞧見,卻是忍不住咧嘴笑了,開心地伸開雙臂跑過去:「阿娘!」
她跑到母親面前,緊緊抱住母親的腿,仰起圓嘟嘟的臉蛋看著母親。
李歲寧彎腰一把將她抱起來,聞了聞她毛絨絨汗津津的頭發,佯裝嫌棄道:「啊,全是汗臭!」
「才不臭!」小阿蘊不滿,將腦袋抵向父親:「阿爹來聞!」
崔璟低頭嗅了嗅孩童帶著淡淡奶香的頭發:「嗯,是臭的。」
小阿蘊便鬧起來,李歲寧笑著往后仰,避開懷中女兒的魔爪,崔璟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腰背,免得她受力之下又腰痛。
待到小阿蘊四歲半時,崔璟覺得是時候讓女兒習一習武了。
崔璟沒打算讓女兒做什么以一當十的高手,習武的苦他自己經歷過,且很容易落下傷病,他只想讓女兒強健體魄。
但就只是這樣隨便練一練…一日,李歲寧捏了捏女兒的手臂,竟見鼓囊囊,硬邦邦。
如斯天賦,不禁讓李歲寧感嘆:「沒辦法,誰讓她像朕呢。」
武要習,課業也不能落下,也該正式為小阿蘊挑幾個好老師了。
于是崔璟的目光落在了總是幸災樂禍的魏相身上。
魏相抬手摸了摸后頸,只覺有些涼颼颼的。
常化十年,五歲的公主李蘊被立為皇太女,日理萬機的魏相成為太女的老師之一。
「上任」第一日,魏相看著面前這個負手而立,牛氣轟轟的小孩,有種無從下手的頭疼之感。
太女繼承了父母之資,學起東西來格外地快,可她的脾氣十分挑剔,自主意識相當強烈,實在不好管束。但她也認理,只要說服了她,她便會乖乖照做,前提是先說服她。
老師們輪流為太女授課,這一日,上課的是一位翰林,課間休息時,這位翰林一晃眼的功夫,已不見了太女殿下的人影。
阿蘊嫌這位翰林講課枯燥,自己跑了。
為了躲避那些追來的宮人,阿蘊專挑了偏僻小道躲藏,可皇宮實在太大了,她繞來繞去竟然迷路了。
但阿蘊也并不慌張,縱然迷 路卻也從容,反而好奇地在附近探看起來。
她鉆過一群假山,忽覺眼前陡然開朗,放眼看去,只見前方有一座宮院。
阿蘊跑過去,見那宮院的門虛掩著,分明是有人居住,卻很安靜。
阿蘊只是出于孩子的好奇心,并無意貿然進去攪擾,但這時忽然傳來內侍宮娥們的喊聲,顯然是追來了。
阿蘊下意識地一轉身,碰到了那扇宮門,發出了吱呀輕響。
而不過片刻,那宮門便被里面的人打開了來,一名內侍看清了那小女孩身上的儲君衣袍,不禁驚畏行禮:「奴…奴參見太女殿下。」
「噓!」阿蘊一閃身,隨他進了宮門內,并關上宮門。
阿蘊背靠著宮門,正細聽門外的動靜時,視線卻被宮院中的一道人影吸引了去。
那是一位白發蒼蒼面頰松弛發髻整潔的老人,她穿著深灰色的干凈衣袍,獨坐在一張寬大的竹椅中,手中握著一根雕龍杖,周身散發的氣場讓阿蘊莫名移不開眼睛。
——她是誰?
阿蘊好奇,卻沒有擅自上前。
那老人也在看著阿蘊,她似乎看不清楚,于是輕輕招了招手,示意阿蘊近前去。
阿蘊猶豫了一下,轉身將閉起的宮門打開,向那些找她的宮人喊了一聲「我在此處」,見那些宮人們匆匆圍了過來,阿蘊復才重新看向那竹椅中的老人,慢慢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