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闊治軍嚴格,自李逸死后,肖旻接下帥印,即與常闊一同重新整編大軍,軍中一掃此前松散,大多沿用了玄策軍的治軍之風,大大改善了軍中風氣。
年前與徐正業麾下幾路亂軍交手,三戰三勝,士氣大增。
今日軍中之所以允許將士飲酒,一來算是慶功之宴,二來是因正值除夕,為緩將士們思鄉之情。
勝仗,烈酒,這二者碰撞在一起,造就出了高昂振奮的氣氛,也使一些人開始頭腦發熱,將那些壓在心中已久的不滿之言借此宣泄了出來。
幾堆篝火前,或坐或站,圍著一群男人。
看衣著,他們大多都有品級在身,或是校尉,或是隊正,被眾人圍簇著說話的,則是一名四十多歲的男人。
「…怎么能將全營的練兵之事都交予一個小女郎來統領指揮?這是什么道理?簡直聞所未聞!」
「咱們各軍各營,平日練兵都由大小教頭各自負責,現下倒好,全都要聽她一人指揮!以往這可是僅有主帥與副帥才有的權利…現如今讓她插這一腳,算是什么說法?」
「我聽說,肖主帥與常副帥,是打算為她另設總教頭一職…」
「總教頭?!咱們軍中以往可沒有這個說法!」有一名校尉震驚又不滿,問那坐在火堆前的男人:「方大教頭可知此事?」
這位方大教頭,領著一軍教頭之職,一軍兩萬五千人,如他這般職位者,如今這十七萬余大軍中,僅有七位,是很有些分量與資歷在的。
一軍之下設營,營下為團,每團兩百人,各設一名小教頭。
全軍操練之大項,多由一軍主帥負責指揮,李逸在時,便從未設下過總教頭一職。
但眼下,卻是竟要這樣一位小女郎,來做全軍的總教頭?
方大教頭悶了口酒,拿粗啞的嗓音道:「誰讓人家殺了葛宗和李逸,如今名聲大噪,又剛好姓常。」
「再怎么著,她也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女郎!有什么資歷,拿什么來練兵?」
「沒錯,練兵可是頭等大事,不是誰都能來瞎指揮兩句的,將士們都是要上戰場的,若受訓之法不當,來日那是要丟性命的!」
「常大將軍愛女如命,我等無話可說,在自家如何寵,咱們自然管不著,但這里可是軍營…」
「況且什么殺葛宗殺李逸…弟兄們也沒人親眼瞧見,誰知是怎么殺的?當真就憑她一人本領?昨日我見她那小身板兒,還沒我的槍高呢!」
「就是,來日她站在那練兵臺上,能令將士們信服嗎?」
「如此安排,反正我是不服!」
他們的聲音不低,很快吸引了更多人圍過來,沒圍上前的也忍不住低聲議論起來。
剛過交子,軍營里正在分餃子,薺菜提著兩大桶剛出鍋的大餃子走來,正聽得一名教頭對常歲寧言語不敬,立時「嘭」地一聲放下手中飯桶:「…怎么說話呢!」
那教頭看向她,認出她是常歲寧身邊的娘子軍,卻也沒有被撞破后的心虛,反而道:「弟兄們說的都是實情!」
說著,好似在好言相勸:「女子還是本本分分呆在家里繡花生孩子來得好,打打殺殺,你們沒這個膽量本領,胡亂逞強,到頭來只會平白丟了性命!」
薺菜學著他「好言相勸」的口吻:「像你這種目光短淺,張口就來之人,還是老老實實將嘴縫上來得好,嘰嘰歪歪,胡亂說話,活似個井底的蛤蟆,一張嘴亂呱呱叫,只會平白叫人笑話!」
「…」那教頭臉色一時紅黑交加:「婦人之流,果然不可理喻!」
薺菜「喲」了一聲:「你們躲在背后亂嚼舌根被我撞見,自己站不住腳,擺不出 道理來,反倒是我不可理喻了?」
「你…」
「你什么你?」薺菜叉腰:「我們常娘子就是能殺敵,就是能練兵!當初在我們和州,一城百姓里征出四萬新兵,全都是常娘子做主短短五日間操練出來的!我們就是憑著這個,穿著紙糊的甲,拿著爛鐵鑄出來的刀,擺著常娘子教授的軍陣,打退了徐正業的十萬大軍!」
「這是我親眼所見,親身所歷,你們說沒瞧見,不信也好,不服也罷,大可當面說出來,在背后咕咕叨叨,一個勁兒地挑撥搞內訌算什么好漢!」
察覺到周圍人的注目,那男人難堪之下,酒勁上涌,開始口不擇言:「歷來就沒有女人上戰場練兵做總教頭的先例,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況且還是個只有十六歲的小女娃!」
「不對。」
一道不贊成的清脆聲音傳來,人群讓開了一條道,系著鼠毛披風的少女走了過來。
坐在篝火旁的那名大教頭轉頭看了一眼,便又收回視線,繼續喝酒。
「說到老祖宗,我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啊。」那少女束著馬尾,帶著人負手而來,面上不怒,反而帶著一絲笑意,畢竟大過年的,當以和為貴。
她和和氣氣地問:「若說凡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都有道理,那我大小也是個道理,不對嗎?」
誰還不是個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了?
那教頭聞言面色一陣反復變幻:「…」
只聽少女又糾正道:「還有,我不是什么十六歲的小女娃,除夕已過,我十七了。」
見她這般態度,那名教頭也不好說出什么難聽話,但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能改口不認賬,干脆壯起膽子道:「既然常娘子來了,那我等便也直說了!」
常歲寧:「祝教頭請講,愿聞其詳。」
那教頭聞言面色一凝,有些意外。
他只是個管著兩百人的小教頭,在此之前,與這位常娘子僅見過一面而已,對方竟然記得他姓什么?他自認生得也并不俊美出眾。
一瞬間的意外后,他問:「在下斗膽想問常娘子一句,軍中有傳言,道是主帥與副帥欲著常娘子為練兵總教頭,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常歲寧坦蕩點頭:「雖尚未真正定下,但的確有此打算。」
四下嘈雜,眾人反應各異,所以傳言是真的!
他們軍中,當真將要有一位十七歲的女郎做總教頭了?
這傳出去…還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且不知會招來多少笑話呢!
「那我等自然不服!」祝教頭道:「軍中十七萬余將士,常娘子今日讓我一人住口無用,須得讓所有人都住口才行!」
常歲寧從善如流地點頭:「有道理,是當如此。為軍心統固起見,我若做不到服眾,便不宜接下這總教頭之職。」
那祝教頭皺眉看著她,這女娃不是挺明白,挺能分得清輕重的嗎?
常歲寧自然是分得清的,所以她才會過來此處。
她即將任總教頭一職,雖尚未公布,但不服不滿,卻是可以預見的。
她殺葛宗與李逸之事,尚有許多人持懷疑態度,更多的人下意識地認為,她有今時的一切,皆是因為她是常闊之女。
軍營不比它處,在這遠離京師權勢傾軋之地,出身不再是最重要的東西,戰場和血腥,會將人最原始的本性放大,強弱與勝負,才是最大的服眾之法。
上一世,她以皇子身份初入軍營時,尚遭到無數質疑,輕視,甚至是隱晦的冷嘲熱諷,更何況此刻她是常歲寧,是女子。
若只因她殺了葛宗和李逸,便能叫上下歸心,再無半點質疑,就此將她高高捧 起,那才是不切實際。
方才阿澈他們將這邊的不滿之聲告知了她,喜兒忿忿,讓她不必與這些人一般見識,不必理會,但她不能不理會。
現下只是私下議論,來日或就會演變成內訌、陽奉陰違,若其中藏有他人眼線或包藏禍心者,此事便會成為一把離間軍心的好刀。
軍心不齊,萬事不成。
常歲寧的視線依次看向眾人,揚聲問:「敢問諸位,我若想配得上這總教頭之位,當滿足何等條件?是資質與能力強弱,還是我當生為男子才行?」
這話問出口,是有講究的。
自認強大的男子,在涉及如此問題時,多半不會當面承認是因為男女偏見而全盤否定對方,因為那樣會顯得他們狹隘閃躲,不夠磊落。
無論心里怎么想,出于顏面和好強之心,他們此刻都只會答:「當然是前者!」
「沒錯!」
「我等并非輕視常娘子,而是總教頭一職非同小可,這是對事不對人!」
常歲寧點頭,開口道:「那便先說一說資歷,論投軍時間長短,我比不過諸位。」
「然而資歷二字,向來不能只以時間長短而論,更要看閱歷與經驗。」
少女看著眾人,神情坦然:「我有和州守城的經驗,更有殺敵的經驗,葛宗是我所殺,滁州困局是我所破,李逸是我帶人追拿擒殺——這些戰功,便是我的資歷。論起這些,諸位比不過我。」
眾人神色復雜,一時無言。
他們當中很多人此前跟著李逸或龜縮營中,或行軍趕路,甚至都沒有正面殺敵的機會。
那道清脆的聲音繼續說道:「沙場之上不同于官場,武將擢升有別于文臣,歷來,無名小卒殺敵方將領,而就此封將的先例比比皆是。我所立戰功,在諸位眼中,哪怕只是我運道好,可事實如此,我憑此至少可拜五品將,任總教頭之職,綽綽有余爾。」
言及此,那少女眉眼間有著少年蓬勃的朝氣。
她道:「談罷資歷,再說能力強弱,諸位大小教頭可知,為何此前并無總教頭之職,現下卻要著我任此職?」
眾人下意識地看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事實上,這女孩子自方才出現,言辭都算得上客氣,雖然在自表戰功,從容又自信,卻并無盛氣凌人之感。
也因此,她接下來的一句話,令眾人頃刻都變了臉色。
「因為這十七萬大軍,在諸位的操練之下,如枯木朽株,不堪大用。」
那少女甚至是微微笑著說出了這句話,卻令人愈發惱火。
那位坐在火堆旁一直沒說話,似不屑理會她的方大教頭,聞言終于扭頭看了過來,一雙眼睛泛著壓抑的怒氣。
常歲寧也看向他:「所以,才需要我來練。」
有教頭忍無可忍地冷笑道:「常娘子年紀雖小,身量雖窄,口氣卻是大得很!」
「常娘子的意思,是我等皆是酒囊飯袋了?!」
「常娘子,嘴皮子功夫可不能拿來練兵!久聞常娘子‘威名,不知今日可否讓我等開一開眼界?能否與在下切磋幾招?」
常歲寧不置可否,只微微含笑看著那位方大教頭:「我更想和方大教頭切磋一二,不知可否?」
四下立時更為嘩然躁動起來,有人吃驚不已,有人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方大教頭看著那雙含笑的眼睛,片刻,放下了酒壺,站了起來。
他臉色黝黑,身高不足七尺,但身形寬闊,四肢粗壯,肚子微隆起,卻非虛肥,而是肥肉裹著結實的硬肉,外可護體,內可發力。但凡有習武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樣的 身形,分量與力氣皆無短板,最是難打。
且五五身材,一看便知下盤穩如山,難以撼動。
他此刻站起身,氣勢顯然不是身邊那些小教頭可比,給人嚴厲而又極具攻擊性的壓迫之感。
他看著常歲寧,終于與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聲音粗啞,似砂石磨過地面:「常娘子是要和方某切磋?」
「是。」常歲寧抬手:「晚輩常歲寧,斗膽請方大教頭賜教。」
方教頭看著那「不知死活」的少女:「值此除夕,若見血負傷,怕是不吉利。」
常歲寧一笑:「無妨,晚輩下手有分寸,必會多加留意輕重的。」
四下一怔后,立時掀起了不滿的聲潮。
這女娃,語氣聽來比誰都和氣,說出來的話,卻是絲毫不將人放在眼中!
當眾被人如此輕看戲弄,方教頭的臉色也沉了些:「常娘子可知驕兵必敗?」
「晚輩初出茅廬,逢敵尚無敗績。」那少女再次與他抬手,單薄的身形筆直:「今次但求一敗,望賜教。」
方教頭在心中重重冷笑一聲,微瞇起眸子,也抬起粗糲厚實的大手:「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