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砸在地上的男人口中嗆出一口鮮血,剛試著爬坐起身,便被跟來的那名娘子軍拔劍指向了喉嚨。
「…別,別殺我!」男人面色如土,抖瑟著后退,趴在地上磕頭求饒。
常歲寧在無絕身前蹲下身去,扶住他一只手臂。
但無絕依舊雙手撐地,只是從方才的仰頭望天改為了靜默垂首,緊閉雙眼。他消瘦的身形佝僂著跪撐在那里,額頭上磕出的血跡混著臉上的污泥,幾乎已叫他看不出原本的形容。
他此刻唯一的動靜只剩下通身無聲的戰栗。
「無絕?」常歲寧干脆半跪下去,將頭探得更低,緊張地輕晃了晃他,一邊快速地探查著他身上有可能存在的傷勢。
聽到這道聲音,無絕終于尋回了一絲神思,他怔然抬眼,看清了面前之人的一瞬,眼睛微顫了一下,即陡然涌現出大顆的淚水來。
那只握住他手臂的手,不大,卻有力,似替他隔絕驅離了那無盡惡意帶來的巨大沖擊。
無絕不可置信般顫顫張口,想發出聲音,卻又幾度不能,只能不停地流淚。
但常歲寧知道他在喊「殿下」,她連連點頭:「是我,是我來了。」
「你哪里不適?除了外傷可還有其它傷勢?」常歲寧問著,視線落在他撐地的雙手上,立時問:「扳指呢?!」
是了,無絕此刻的情形與其說是身體上的疼痛不適,倒更像是精神上的受創與毀損…必是因為扳指!
常歲寧回頭看向那跪地求饒的男人,目色與聲音俱冷冽:「交出來!」
「都…都在那兒了!」男人連忙指向那只掉落在地的包袱:「我什么都沒動!」
對上那雙寒潭般的眸子,他又慌忙道:「對了…還有這個,這個!」
男人慌亂不已地把懷中的扳指掏了出來,顧不得疼痛的手臂,雙手捧起那扳指:「…給!都給你們!」
那娘子軍一腳狠踢在他身上,男人立時會意,又連連求饒,一邊跪著往前挪動身體,把扳指捧到了常歲寧面前。
那名娘子軍又一腳踢過去,把人拽起來,丟到一棵大樹下,繼續拿劍指著。
常歲寧拿過扳指,便趕忙給無絕戴上。
雨還在下,常歲寧依舊半跪著,她拿手替無絕擦去眼角遮擋視線的污泥和血跡,邊和他道:「是我來遲了,我們這就回家。」
扳指回到身上,無絕也逐漸得以分清幻思和現實,他一時含淚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少女,片刻,他破了的干涸嘴唇翕動著,在發出于這風雨中只二人能夠聽清的哽咽低語之前,先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殿下,您怎么親自來了這窮鄉僻壤處…」
他的笑容憨實討好,是對著河水認真反復練過的。
這個笑容出現這張狼狽至極的臉上,如一根長針,無聲刺入常歲寧的心口,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誰教你這樣笑的…不像你,不許這樣笑了。」常歲寧說話間,解下身上披風,先替他系好,又替他罩上兜帽,擋去打在他身上的風雨。
無絕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的動作,思緒回籠之下,含著淚問:「殿下…不覺得屬下令人見之生厭嗎?」
四目相視間,那半跪著,披著發,穿著青袍的少女向他認真搖頭:「不會。」
他給了她重生的機會,健全的體魄,又將這一切光鮮偉岸統統留給了她,而他自己卻滿身污泥,藏身泥濘角落里,遭世人唾罵厭棄打殺…
他是最忠心的下屬,最舍己為她的長輩,最值得欽佩的救世之局的開啟者,她怎么會,怎么能厭惡他呢?
無絕卻不敢信,只當她是顧及往日情面而壓制著情緒…他家殿下,向 來是最念舊情的。
「你忘了嗎。」常歲寧向他輕聲解釋道:「我本不在這方天地之內,我只是你拿命換回來的一縷世外游魂,這天地秩序,并不能將我左右,自然影響不了我分毫。」
無絕聞言怔住,思索罷,竟覺…竟覺十分說得通!
雨水中,少女漆黑的眉和濃密的眼睫都沾上了雨霧,但她眼底的堅定之色并不曾被模糊分毫——
「我與尊師留下的這塊天外飛石一樣,皆為世外來物,今后我即是你的第二枚扳指。」常歲寧允諾道:「往后只管安心呆在我身邊,我來為你擋災,什么困厄災禍,霉運惡鬼,自有我替你通通殺退。」
「至于你能活多久,那便看我能走到哪里。」她道:「今后,我走到哪里,你活到哪里。」
只要她有一口氣,她便會握緊手中劍,繼續往前走。
「殿下,您…」無絕聽到此處,已是震然:「您都知道了?」
「你早該告訴我的。」常歲寧將他扶起來,邊道:「我若早些知道,你又何苦非得‘游歷這一遭。」
「可是這對您不公…」無絕淚水潺潺而下:「屬下之前并不知師父的安排,若是屬下知道的話…」
常歲寧將他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輕聲問:「怎么?若是知道,便不帶我回來了?」
無絕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那倒也不能,無論如何,他都是要救殿下回來的,只是…
「屬下知道,您一向不喜歡被人脅迫著做交易。」無絕的聲音啞極,哽咽著慢慢說道:「屬下也不想見您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困縛…」
別人不能困縛殿下,他也不能,不該。
「是不喜歡被人脅迫著做交易…」常歲寧扶著他來到一棵大樹下避雨,讓他坐下,替他查看腿上的傷,邊道:「但這可是和上天做交易,聽起來多威風啊,古往今來,幾人能有這般奇遇。」
「況且,這本就是我自己要去做的事,談不上脅迫。」
或許這就是「為什么偏偏是她」的原因所在,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了。
「所以同上天做交易這種事,不過是順便而為之。」
她語氣格外風輕云淡。
「故而你不必心有歉疚負擔,真若談起歉疚,也是我虧欠你良多。」
無絕流著淚剛要搖頭說話,被常歲寧打斷:「好了,暫時不說這些。幸而你腿上的傷無大礙,沒有傷到骨頭,現在我便帶你去醫治。」
無絕抬手抹了抹眼淚,聽話地點頭。
真好,他又能聽殿下的話了。
他至此時此刻才真正明白,殿下能帶給他的「一線生機」究竟是什么,殿下不僅能以自身成就來為他續命,讓他活下去,且還能讓他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
人活在世,若遭天地萬物厭棄,與行尸走肉無異。
可殿下不曾厭棄他,故而他便還是真真正正的活著。
無絕擦淚間,看了看手上的扳指,該說不說,師父總還算干了點人事…
常歲寧正要先將無絕扶上驢車時,忽而聽得隱有馬蹄聲和人聲在朝此處靠近。
那馬蹄聲并不算急,常歲寧一手扶著無絕,一手無聲按住曜日,透著雨水和青黃相接的雜草,警惕地看向聲音的來源之處。
她已做好了見勢不對便讓下屬先帶無絕從后面離開的準備,卻未想到,來人竟是…
那輛馬車剛停下,便有一道身影跨步下來,他身穿寶藍色束袖圓領袍,玉冠束發,氣質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周身卻已有幾分為官者的氣態。
來人正是云回。
他找了村中人打 聽,才尋來此處,此刻視線捕捉到常歲寧,立即拿過車夫遞來的傘,邊撐開邊快步朝她奔來。
常歲寧這才放心地扶著無絕起身。
「常娘子,你沒事吧?」云回的視線有些擔憂著急,上來便連聲問著:「人找到了?他可有大礙?」
沒有寒暄沒有行禮,是往日里少在人前表露出的少年急躁神態。
常歲寧也不與他多寒暄,搖了搖頭,問:「云二郎怎會來此?」
「我來…」云回本想說辦差經過,但轉念一想,他身為一州刺史怎么個辦差也不可能經過這鄉間小道——
他到底沒有撒謊:「我來尋你。」
「是南和縣令告訴我的…」他解釋道:「聽說你來和州尋人,便想著或許我能幫得上忙…去了南和縣才知你一早離開了,一路打聽著,便到了此地。」
常歲寧點頭罷,回頭看了眼被押著走來的男人:「剛好這里有個企圖劫掠謀殺未遂之人,便交給云刺史,由貴州府衙依律嚴懲。」
云回擰眉看過去,心中大致已有判斷,正色保證道:「你放心,我必會讓人嚴加查辦此事。」
在常歲寧的示意下,那名娘子軍把那個男人交到云回的近隨手中。
見許多村民紛紛朝此處而來,那男人立即喊叫起來:「…我什么都沒做,我只當他是賊而已,我不過是在抓賊!」
「你們憑什么抓我!」
「里正,娘!快救我!」
但他很快發現,縱然是里正,也未能靠近此處,所有的村民都被攔下了。
攔人的是云回的近隨,他們手中的刀未曾出鞘,但對于這些村民來說已經足夠具有威懾。
為首的那名近隨示出了和州刺史府的令牌。
里正大驚失色,撲通一下跪拜下去。他身側的幾名青壯年村民不明情況,但見里正跪下,也都驚惶地跟著照做。
男人見狀更害怕了,里正為什么要跪?是官嗎?他們和州可沒有這么年輕的官!不對,除了…
難道是云刺史?!
男人看向云回,一時間抖成了篩子,他也想要跪下,但被那名近隨控制住,根本動彈不得,只能嘴上顫著哭著求饒:「…大人饒命啊!」
他看向那群跟著家中大人去而復返的孩子,大聲道:「是他們!是那群孩子告訴我有賊偷了東西!我這才誤會了!」
人群中,一名手里還抓著抹布的老婦人嚇得手腳發顫地跪下去:「我兒…我兒可是好人吶!他馬上就要去從軍了…各位貴人們可不能冤枉了他啊!」
老婦人又慌又怕地哭著拜下去,有些語無倫次地道:「這里頭肯定有什么誤會…求大人們發發慈悲吧!」
那群孩子們在大人的質問下都嚇得哭起來,人群中亂作了一團,又有幾個同族的人跪下求情。
「左右我也無事,不然就算了吧…」被常歲寧扶著的無絕,看著那些求著求情的村民,和那名老婦人,目光里是茫然的悲憫,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在自語:「眾生皆苦…」
云回帶人上前穩固局面,樹下此刻只有他與常歲寧。
「方才屬下于恍惚中悟道,想到了那些舍身的佛法…」
「今日這一切亦是因我而起,若我不曾來過此地,這場惡念便不會發生…」
耐心聽著無絕斷斷續續的低語,常歲寧此刻才道:「錯了。」
她道:「他的惡念縱然是你激起,卻非因你而生。你縱為天地萬物所厭棄,卻也只是厭棄,否則你也不可能活著來到此處。可他方才,卻是要為取財而殺你,這不在你的過錯之內——」
「他的惡在于他本身,縱今日 無你,來日若有懷財弱者出現,同樣會激起他的殺念。」
無絕的眼神卻依舊有幾分茫然:「屬下這一路來,時常在想,或許這一切遭遇皆是考驗…」
他自己也不確定怎樣是對的,他只是擔心:「既然是一場救世大計,或許殿下所行的每一步都至關重要,也或許處處皆是考驗。」
「成佛的考驗么?」常歲寧微仰首,透過樹枝的縫隙看向陰沉的天穹:「但成佛救不了這世道,佛若在此時出現,也只會被這世間的惡念貪念悉數吞食。」
「世人要救這世道,便要用世人的方法,而不是佛的方法。」
她成不了佛,她也無意成佛,為何要去做佛該做的事?
她不知道是不是果真如無絕的感應所言,眼下這一切或許是天意的考驗,她只知道一件事——
「既然要我來救,那這世間該是什么樣子,便該由我說了算。」
少女于香樟樹下仰首,似在與天地對話:「我要這世間作惡者務必得到懲戒,遭遇不公者務必要得到聲張。以己身為蒼生謀生機者,決不可再使其溺斃于人心惡念之獄海。」
她要這世間是她自己覺得值得的世間。
如若不然,要如何去救,又何必去救,救來又有何意趣可言?
無絕有幾分怔然地看著少女仰起的側顏,他心中的迷霧似也隨她湛亮的眸光逐漸散去。
「這世間不止一條道,但我只走我想守的道。我認定它是對的,它便是對的。」常歲寧轉頭看向他:「你不必為我擔心,你也不必去寬恕不該寬恕的罪惡,你給這世間的慈悲已經足夠多了。」
她說:「往后,你最該去悟的慈悲道,便是如何善待自身。」
無絕的眼眶無聲紅了。
常歲寧最后與他道:「若說緣法,當初是你選了我,自薦到我麾下,那你便要信我。」
無絕眼中全是淚,卻終于露出釋然笑意:「是…屬下信殿下。」
常歲寧扶著他走出樹下。
云回快步走來,將手中的傘舉過常歲寧頭頂。
因無絕身上有傷,云回便提議讓常歲寧帶著無絕上了他的馬車。
那個男人則被云回的近隨塞上了驢車,送往官衙審問處置。
「…待查實之后,那些參與其中的孩子,我也會讓人妥善管束教化的。」
上了馬車后,云回歉然的目光落在裹著披風、像個受驚的可憐蟲一樣縮在常歲寧身邊的無絕身上:「是我治下有失,才會輕易出現惡民傷人之舉。」
他當真很慚愧,尤其是這件事出現在常歲寧和她要找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