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沔州城外安置著的,不單有患疫百姓,還有岳州內外因戰亂和瘟疫而流離失所的百姓,后者僥幸逃過瘟疫,便與前者分開安置。
小襖未曾染病,但他一直堅持和染病的左員外待在一起,如何也不愿分開。
喬玉綿等人察覺到小襖等一群孩童長時間和患疫者共處之下,似已對此疫病產生了抵御能力,便也未有再堅持帶走小襖。
左員外年近六十,這般年紀的老人,在這樣的瘟疫中通常很難活下來。能撐到今日,憑借的或許是一股緊繃著的意志。
左員外本是岳州城中的富戶,發妻走得早,僅留下一兒一女,女兒早年遠嫁,兒子遠在劍南道一處偏僻地任縣令之職,數年才能回來探親一次。
左員外為人樂善好施,又喜交友,在岳州頗有好名聲,雖兒女不在身側,日子過得倒也充實熱鬧,直到卞軍攻破了岳州城…
卞軍入城后,岳州便成了煉獄,官員士族幾乎被屠殺殆盡。左員外四處打點,不與卞軍硬抗,主動將家財獻上,想盡了一切辦法保人救人,輾轉之下因他之故而得以免去一死的岳州百姓,不下千人。
但日子還是無比煎熬的,左員外帶著那些百姓日日盼著朝廷早些收回岳州。但誰也沒想到,朝廷會以制造瘟疫的方式來收歸城池…
一日日看著那些好不容易活下來的百姓因瘟疫而死去,左員外心如刀絞,但卻依舊不敢倒下,因為他身后仍然還有眾多百姓跟隨。
慌亂中,他做下了一次錯誤的決定,錯信了韓國公李獻的人,險些害得大家被活活燒死,但好在淮南道常節使及時趕到…
這次沒錯了,大家都被安置得很好,他們江南西道的宣安大長公主也介入了此事,他終于可以放心了。
這顆高高懸著的心放下來后,左員外染疫的身體便徹底垮下了。
這些時日來,眾醫士們未曾停下鉆研救治之法,將現有的法子都試了一遍,才勉強拖延住左員外身上的病情發展。但今日晨早,在用罷一碗清粥之后,左員外突然嘔血昏迷。
一連六七名醫士看罷,都搖了頭。
喬玉綿罩上面巾,匆匆趕來,看罷左員外的情況,心中也只剩下了無力——目前已有的救治之法,對左員外皆已無用了。
見喬玉綿也沒辦法,小襖撲跪在左員外身邊,嚎啕大哭起來:“…您不能死,您死了,小襖長大后還伺候誰去!”
勉強蘇醒過來的左員外虛弱地笑了笑,聲音斷斷續續:“傻孩子,怎么凈想著伺候人…好好爭氣,長大后做官去,做個大官…就不怕被人欺負了。”
小襖抬起臉來大哭:“可是您不看著小襖,小襖害怕!”
又求道:“常大人找解藥去了,求您再等一等吧!等一等就有藥了!”
左員外笑了笑,卻沒應聲,大約是知道孩童的話信不得,又大約不敢接話,不想讓周圍的百姓們都將希望壓在常大人身上——常大人已經為他們這些不相干的人做了太多了。
人的希望是一座大山,全壓在常大人一人身上,會將人壓倒的。
左員外看向圍著自己掉眼淚的百姓們,最后拿微弱卻仍帶著安撫的語氣道:“好了,大家都去吧…”
大家都清楚,左員外是不想讓大家看著他離開,于是一時間哭音更嘈雜了,有人無助地跪了下去,卻也只能哭著喊:“員外…”
小襖似也聞到了告別的氣息,如何都不肯離開,有人上前拉他時,他的哭聲突然更大了,掙扎著擼起袖子,露出干瘦的小手臂,湊到左員外面前:“左員外,您吃小襖的肉吧,喝小襖的血吧!他們說沒得病的人血是不一樣的,說不定喝了就能治病了!”
“好了小襖…”一名婦人忍著淚要將小襖抱起來,小襖卻掙扎得更厲害了。
這時,一道聲音響起:“以針封穴,還能再拖延幾日…”
眾人紛紛向說話之人看去。
喬玉綿也轉了頭,有些意外:“師父…當真?”
迎著眾人視線,孫大夫眼神閃躲地點頭:“可以一試…但會十分煎熬痛苦。”
眾人立即求孫大夫施針,孫大夫未語,只看向左員外本人。
左員外虛弱地道:“不敢再給諸位添麻煩了…”
他不怕煎熬痛苦,但他怕即便再撐幾日,到頭來依舊落空,只會讓大家更加失望。
“左員外,您是大家的主心骨,您若不在了,很多人都要撐不下去的…”喬玉綿蹲身下去,只露出的那雙眼睛里有著懇求:“常節使定會及時趕回來的。”
她信寧寧,自從那年端午擊鞠賽之后,但凡是寧寧想要做的事,便都做成了,無論起初聽來多么不切實際…所以她信,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這其中,只是早與晚的分別…而她和一眾醫士最需要做的,便是在那之前,盡可能地挽留住更多性命,讓他們盡量再等一等。
對上少女的眼睛,左員外干枯的眼中泛起淚光,到底點了頭。
施針后不久,左員外便昏睡了過去,為了不讓人打攪,小襖寸步不離地守在旁邊,不敢發出哭音,連氣息都憋住大半,卻因一個突如其來的悶嗝聲破了功。
小襖連忙閉緊嘴巴。
在一旁替師父收拾銀針的喬玉綿看過來,沖他一笑。
小襖也不好意思地一笑,這一笑,吹出了個鼻涕泡來。
喬玉綿頰邊笑意更濃幾分,心頭卻一片澀然與焦灼。
直到當日傍晚,喬玉綿從一名女兵口中聽說了常歲寧趕回的消息。
喬玉綿忙問:“…寧寧此行是否順利!”
女兵自信一笑:“扛了只麻袋回來的!”
那只麻袋從馬車里被拽下來后,便丟在了一間空著的棚屋內。
里面的人被倒了出來,疾行趕路之下,那藍衣女子發髻散亂濕黏,臉色蒼白狼狽,手腳仍被綁縛著,正躺在地上艱難喘息。
稍蓄了些力氣,藍衣女子才得以抬頭,由上至下看向面前站著的人。
夕陽灑進來,落在那身形高挑的青衣少女肩頭:“將制毒投毒的經過細細說來,我便給你一個痛快。”
阿爾藍自蒼白的唇間擠出一聲嗤笑:“你以為我會怕嗎。”
“不怕被折磨啊。”常歲寧認可地點了下頭,道:“看起來也不怕死…既然什么都不怕,又有一身制毒的本領在,那你何故非要留在李獻身邊供他驅使?”
這句話她在李獻帳內也問過,阿爾藍被勾起回憶,咬牙切齒地道:“我為何要答你?你這個企圖冒充我望部族人的騙子,小人!”
常歲寧:“你也騙我了。”
這莫名奇妙的話讓阿爾藍擰眉:“我騙你什么了!”
常歲寧:“你當時假裝要接過竹筒,卻要借機暗殺于我,不算騙么。”
“…我并非是要暗殺你!那銀針不會要人性命!”阿爾藍道:“我疑心你另有目的,自然要求一份穩妥…若事后確認你是我望部族人,我自不會為難!”
對方出現的蹊蹺,那串銀鈴雖是望部常見之物,但外人想要仿造也極其簡單,并做不得確認身份的證據。
“你本沒有向我解釋的必要。”常歲寧有了答案:“如此心急解釋,可見你十分在意背上算計族人的罪名——你格外在意你的部族和族人。”
“你們盛人不配提到我的部族!”阿爾藍艱難地坐起身,滿眼恨意地看著常歲寧:“尤其是你!”
她在來的路上已經醒了過來,從聽到的對話中確認了常歲寧的身份。
對上那雙滿是恨意的眼睛,常歲寧眉心微動,不曾掩飾自己的不解:“為何尤其是我?”
見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阿爾藍心中卻涌出更大的怒火:“四年前,在南詔國和大盛的戰事中,我的部族被你們盛人屠殺,就連年幼稚子也被你們殺盡…領兵之人,正是你的父親常闊和那崔璟!”
“不可能。”常歲寧聽罷,沒有絲毫猶豫地道:“你被騙了。”
或許是因為她的反應太過篤定,阿爾藍竟有著一瞬的怔然。
常歲寧:“不管是我父親,還是崔璟,或是玄策軍,都不會做出絕人嗣之舉。玄策軍規,戰者只殺戰者,不殺不戰者。”
阿爾藍回過神來,眼底一片譏諷:“他們就是這樣告訴你的?”
“不,他們未曾告訴過我,但我清楚他們是怎樣的人。”常歲寧看著阿爾藍:“且我記得,四年前南境一戰,帶兵者不單只有崔璟和我父親——”
阿爾藍也定定地看著常歲寧,卻是不屑一笑:“你想試圖挑撥我嗎?我還當傳聞中的淮南道節度使會有什么過人手段!”
常歲寧并不受她話中諷刺影響,只問:“岳州眾多無辜百姓的遭遇,如此滅絕人性的行徑作風——你不覺得恰恰很熟悉嗎?”
夕陽滑落的一瞬,棚屋內頓時暗了下來。
阿爾藍濃密的眼睫微顫了一下,心底似被人拿重錘猝不及防地敲了一記。
“且我記得,最先領兵對戰南詔及諸叛亂小國的主將乃是韓國公的父親。”昏暗中,常歲寧繼續說道:“他屢戰失利,且死于南境毒瘴,如此之后,才有了崔璟領兵前往——”
“你應當比我更清楚李獻的性情。”常歲寧看著阿爾藍,問道:“你覺得相比崔璟,誰更有可能、更有動機做出滅族泄恨之舉?”
這是阿爾藍從未想過的角度,她猛地抬眼,篤定地道:“不可能!我親眼見到是玄策軍!”
常歲寧依舊平靜:“怎么,你親眼見到他們殺人了嗎?”
“我看到崔璟帶兵將我們的部族圍了起來!”阿爾藍輕易不會去回想那段斷骨般疼痛的回憶:“我父親想盡辦法讓人將我送出了部族…我拼死尋了回來后,就見整個部族的人全死了!”
她看到她的父親身上插滿了利箭,她的母親至死都在將弟弟護在身下…到處都是血,沒有一點呼吸,寂靜得可怕。
陪同她回來的那名部落青年也看到了他父母的尸身,跪地恨聲大喊:玄策軍…崔璟!
她猛地回過神般,疾步奔離此處——她要殺崔璟報仇!
那青年也隨她一起,但二人根本沒機會接近玄策軍和崔璟,青年被巡邏的士兵亂刀砍殺,她也受了重傷,就要死去時,是帶兵巡邏的李獻救下了她。
她傷得很重,養了足足兩三個月,才慢慢恢復。
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問李獻:為何要救我?
倘若對方說些惺惺作態的偽善之言,她反倒不會相信,但李獻的回答是:因為你或許有用。
他說,有士兵聽到了那望部青年倒地前,稱她為“圣女”。
望部每一代的圣女,都是精通毒術的天才。
所以她父親,才會獨獨選擇送她離開。
彼時她問李獻:可我為何要為你所用?
李獻答:因為我或許也能幫到你。
從一開始,這就是一樁交易。
這樁交易對彼時即將要溺斃于仇恨血海中的阿爾藍而言,猶如一塊浮木,她幾乎想也不想便伸手抓住了。
南詔和諸小國戰敗后,向大盛進獻了許多財寶和美人,那些美人被送入高官權貴府中,也因此,她留在李獻身邊便也從不算招眼。
自那后,她心中只有報仇,但李獻一直告訴她要有耐心。
她耐心等了四年余,一千多個日夜,一直等到今日,但卻…
阿爾藍耳邊回響著常歲寧方才的話,手指在不自覺地發顫,片刻,她猛地將手指攥緊,眼神看似堅定兇狠地看向常歲寧:“你單憑三言兩語便想替你父親和崔璟開脫嗎,你休想…”
“此事有何值得我特意開脫之處。”常歲寧不以為意地道:“你的恨意根本威脅不到我阿爹,李獻也沒那個本領去殺我阿爹和崔璟。”
昏暗中,少女的聲音字字清晰,容不得人逃避:“我只是在告訴你,你被他騙了。”
(本月無雙倍,求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