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于合州城中各處茶館內,因玄策軍剛打了場勝仗,常歲寧沒少聽聞這位崔大都督的大名,那些傳聞中亦有關于其樣貌的,只是傳聞二字向來講究極端——
在不同的人口中,這位崔大都督一會兒俊如天人,一會兒丑到離譜。
而此時,那身形格外挺拔之人一張臉半浸在昏沉暮色中,叫人看不清晰皮相,只隱約可見輪廓分明,鼻梁高挺,面上有胡茬在,身上則是久經沙場磨礪,生人勿近的肅殺氣息。
看著那張臉上的胡茬…常歲寧莫名滿意。
提起清河崔氏子弟,她腦中即是廣袖長袍清貴無雙墨香簪花的文士模樣,又聽著崔璟不過是個二十二歲的青年郎君而已,想著由這樣一個人統領玄策軍,她只覺不甚靠譜。
好在這個看起來倒是叫人放心的。
只是崔氏子弟那祖傳高高在上的姿態還是叫他保留拿捏了的,他無下馬之意,微側首掃一眼那狼藉的囚車,道:“魏侍郎失職了。”
那聲音漠然,聽不出喜怒。
“假的而已。”魏叔易笑了笑,道:“想著這一路不會平靜,恰得知崔大都督會經過此地,魏某心中倍感安定,干脆便在此休整,略予可乘之機,好借崔大都督之力,圖個一勞永逸——”
常歲寧默默看向說話之人。
將心中算計說得這般直白且從容,他倒也實誠。
馬上的那個則更實誠——
“早知如此,便換一條路走了。”崔璟冷淡道。
常歲寧:“?”
這就是魏叔易口中的舊友?
魏叔易習以為常,全不在意,笑道:“無論如何,還是要多謝崔大都督。”
那邊,幾名玄策軍押著幾個活口走了過來,在崔璟的示意下,丟給了魏叔易的人。
這個“丟”字,十分寫實——主要體現在雙方為首者,相互看不順眼的臉色上。
魏叔易這方,乃是長吉。
玄策軍那邊,是一名看起來與長吉年紀相當的青年。
那青年將活口丟給長吉時,神色很是倨傲。
長吉瞪著眼,胸膛挺得格外地高,好似下一刻就要撞上對方的胸脯。
若人的胸脯會說話,那二人至少已經罵上一百個回合。
“都督,都處理干凈了。”那青年小將來到崔璟馬側,正色稟道。
崔璟“嗯”了一聲,握起韁繩便要離去。
魏叔易抬手施禮:“待抵京,魏某設宴道謝。”
“沒空。”崔璟兀自調轉馬頭。
那青年小將跟著上馬,臨走前還朝長吉居高臨下地抬了抬下頜。
眼睜睜看著對方驅馬離去,長吉氣得咬牙:“…郎君,您看那崔元祥渾然一副狗仗人勢之態!打了場勝仗便了不得了!”
魏叔易糾正道:“打了勝仗,自當了不得。”
“可是他…”
看向朝官道上玄策軍方向走去的常歲寧,魏叔易緩步跟了過去,隨口敷衍著:“待晚些入城進了驛館,免不得再碰面,你私下尋他打一架,生死勿論,我只當不知便是。”
大軍回程趕路,崔璟為主將在前先行,方才助魏叔易清理了那些刺客的,正是跟在崔璟左右的前鋒軍。
聽聞此番大常為副帥,也當在前鋒之列,怎未看到人?
常歲寧的視線在前鋒軍中找了許久,確定沒有常闊,便往左右中軍之列尋去。
軍隊浩蕩,方才前軍突然停下,中軍之列此時便有人問:“方才前方何事阻途?”
問話的人躺在馬車里睡著了,此時打著哈欠打起車簾。
跟在馬車旁的一名士兵道:“有欽差途中遇刺,大都督出手相助,已經解決干凈,常將軍只管安心歇息養傷。”
“哦,這倒霉欽差是哪個?”常闊隨口問:“死傷如何?”
無怪他廢話多,實在是這一路太過無聊,崔家那小子不準他騎馬,只讓他在車內養傷,快將他給活活憋死了!
士兵正答時,另有一名士兵走了過來,行禮后通傳道:“常將軍,門下省魏侍郎請見,稱有要事尋將軍。”
“魏侍郎…鄭國公世子?”常闊不解:“他尋我何事?”
說著,便也沒有耽擱地下了馬車。
玄策軍輕易不可靠近冒犯,常歲寧于十步開外處站定,看著那道從馬車里走下來的身影,一時只覺怔然。
她知道,她與大常,已有十五年未見了。
但此時真正瞧見,還是不由恍惚——大常怎老了這許多?
也對,大常本就比原本的“她”大上許多,長“她”一輩,一晃眼又是十多年過去,算一算,今年已有五十多歲了。
看著那道朝自己走來的身影,竟連頭發都白了不少,常歲寧握緊了十指,鼻尖酸澀難忍。
曾經在她眼中,大常力大無窮,勇猛強悍,無人可比,平日里從未見過他生過病,莫說風寒之流了,便是天花不慎誤入了他身體里,恐怕都要狠狠挨上三記耳光,被扇得頭暈目眩哭爹喊娘跪地求饒落荒而逃,從此留下職業陰影——
可如今…
歲月不饒人,大常變成老常了。
魏叔易有些意外地看著身側紅了眼眶的少女。
這且是他頭一回見到常娘子如此不勇猛的一面——
到底是家人啊。
只有見到了家人,才會委屈,才敢委屈。
只是常娘子的家人么——
“魏世子。”常闊走來,向魏叔易拱手。
“常將軍——”魏叔易抬手回禮間,看向常歲寧。
常闊循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沒有什么表情。
魏叔易:“?”
常歲寧:“?”
常闊:“?”
怎么個意思?
他既敏銳又不敏銳地察覺到了魏叔易尋他的重點所在,遂又瞧了瞧常歲寧,拿‘有印象,但不多’的眼神問道:“這位小郎君是?”
“…”常歲寧麻了。
魏叔易:“…這不正是貴府常小娘子?”
常闊赫然瞪大了眼睛,又上前兩步,認真辨認了一下,大驚道:“小…小歲寧?!”
常歲寧麻木點頭。
“兩年沒見…又長高了!成大…大姑娘了!”常闊十分驚異,卻還知壓低了聲音:“可…小歲寧你怎會在此處?作這般打扮?”
又怎么會同這八竿子打不著的魏世子一道?
見他尚不知常歲寧此前走失之事,魏叔易道:“此事說來話長,既常將軍也要入城,不如路上細說如何?”
常闊自是應下。
常歲寧與魏叔易此前各自坐著的馬車在方才的那番打斗中已被損壞,此時幾人便上了常闊的馬車。
看著坐在面前的少女,常闊的疑問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