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師兄那間房屋擠不了幾個人,便還分了幾個人去廟宇的偏殿中,正好這會兒偏殿還沒有安置神像,還是空空蕩蕩的。
白天眾人在山中扯了些細軟的雜草,在給四師兄做引火柴前,先取了一些在地上鋪一層,林覺再把熊皮毯往上面一鋪,就已能躺得很舒服了。
月光從頂上的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打出一片雪白。
林覺躺在左邊,狐貍躺在右邊。
小師妹的彩貍貓和林覺、扶搖關系也不錯,因為熊皮毯的柔軟,輕而易舉就背叛了她,跑到狐貍旁邊挨著它的尾巴睡著,還發出細微呼嚕聲。
林覺睜著眼睛,靜靜思索。
說來奇妙,知曉這等“宿慧”之事其實并不少見之后,哪怕他心知自己仍然特殊,還是不免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尤其是四師兄看破了這一點。
保守秘密其實是一件沉重的事,如果發現它沒有那么特殊,它的重量無疑就會少一些,如果又告訴了另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就又會被分擔掉一些。
四師兄無疑是值得信賴的。
思索片刻,安心睡去。
一覺睡醒,已是次日清早。
前面幾天都太勞累了,山中又安靜,這一覺睡得十分舒服,以至于睡醒的時候,別的師兄妹都已醒了,扶搖端坐在自己身邊低頭盯著自己,那彩貍貓也湊近自己的鼻子嗅啊嗅,像是在判斷自己這個懶起的道士還有沒有呼吸。
林覺爬起來時,小師妹已煮好了早飯,是用昨晚吃剩的野雞加米煮的粥。
這年頭的人就是這個思維——
見到沒有吃完的好菜,不舍得浪費,便在第二頓時和別的菜或者飯煮在一起,煮成一鍋,既避免了浪費,吃著有了鹽味油水便也覺得知足了,并未思考過燒的野雞色味太重,不適合用來煮粥這件事。
這其中主要是觀念問題。
不過也怪不得他們。
這年頭大多數人都沒解決吃飽的問題,又談何吃好呢?
早飯過后,便得與四師兄道別了。
“師兄,我也有一物交給你,希望師兄可以等我們走了后再查看。”
“多謝師弟。”四師兄笑著說道,也從懷中掏出一個紅布包裹之物,“這是昨日嚴家贈送的十兩紋銀,我本想給二師兄,拿給大家做盤纏,二師兄卻說昨日之事除了我的好友們,便是你家扶搖出了力,既然我不要這錢,便當給你家扶搖,它沒有衣兜荷包,你便替它收著吧。”
本來扶搖是在旁邊和彩貍打架,聽見這話,瞬間扭頭,先盯著四師兄又看向林覺,眼中流轉著好奇的色彩。
與此同時,它還有閑心后退,避過彩貍拍過來的一貓爪。
林覺知道二師兄的意思,便點頭將之接過,對四師兄說道:“在山上莫要餓了肚子。”
“知曉。”
“有機會記得去官府為石門山山神討個敕封,否則時間一長,就成邪神了。”
“會的。”
互道保重,便在山間分別。
四師兄站在懸崖邊上,目光一直跟隨他們,直到他們的身影在小路上越走越遠,從能看得見到在林間若隱若現,直到好久都不再出現了,這才終于拿著信封轉身回去,看見昨晚小師妹給他做的石桌石凳,便過去坐下。
最大那頭云豹也走回來,在他腳邊趴下。
這信封比六師兄那封更厚。
四師兄將之拆開,仍是從中先取出一封信紙,上面半頁字跡:
“待師兄看到這封信時,我們定然已經分別了。師兄喜好清凈,喜好與山間飛禽走獸陪伴生活,想來在山上也不會寂寞。不過余生漫長,僅在山上與好友們相處論道,恐怕也有些過于單調和枯燥吧?
“師弟偶然得了幾門法術,私以為很適合師兄,或適合與聚獸調禽之法結合起來使用。
“一為木遁之法,可讓師兄藏身林中,可以護體;二是傳音術,可借此法聚調遠處獸禽妖怪;三是追印法,師兄的好友得了道可以修習。
“附在信中了。
“若是師兄喜歡,可以研習,用以打發時間。若是不喜歡,燒掉就是。若是學了這門之后,還想修習別的,可等師弟安定下來,向師兄遞信,師兄收到住址后再向我回信,或是向別的師兄討要交換。
“當初師兄教我聚獸調禽之法,教我保持善心善意,不負本心,師弟至今也受益良多,可以預想到的是,今后也必將如此,在此謝過。”
下面還有三本冊子。
俱是手寫的字跡,常有刪改污涂,每有一處,都像是竭盡了心思的痕跡。
“呵…”
四師兄笑了笑,沒有去思想別的,只是轉頭,看向身邊趴著的云豹,與之笑著說:
“云兄,我有種預感。”
“啊?”
“我們浮丘觀要出一位真人了。”
“啊”
云豹晃著尾巴,眼神平靜。
四師兄也很平靜,收起書冊信紙,站起身來說:“先按著師兄師弟們說過的,收拾一下廟子吧,今后還不知要在這座山上待多久呢。六師弟的乩仙說要不了多久就會是亂世了,還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呢,這百里的山水,要靠我們來守護了。”
回程的路倒是沒有迷路。
一是因為官道比不確定的村落更好找,四師兄雖與他們分別了,可他的烏鴉好友還在天上為他們指路,二是因為扶搖打了印記在板車上,跟著大致的方向走過去就是了,就算偶爾走錯小路,也最多繞一點。
用了半天,回到官道上。
幾人剛一進入樹林,翻找著記憶時,狐貍就已經跳到了板車處,為他們指明方向。
眾人找出板車重新放上行囊,用馬拉著,往流云縣的方向走。
狐貍似是十分高興,一直跑在前面。
彩貍本來也和它一起跑,用那四只小短腿邁著滴溜溜的步子,不過很快就累著了,便跳回板車上,當駕車的車夫,目不轉睛的注視前路。
此時道人已經只剩六個,都走在板車的前后,因為心疼馬兒,上坡的時候要幫忙推一推,下坡的時候也要幫忙拉一拉。
走得近也好,正好交談。
“四師弟和六師弟倒是離得近,幾百里的路,又有一個住在城里,好找,讓四師弟養的烏鴉送信就可以了。”三師兄說。
“你的豆兵是你養的?”二師兄斜眼看他。
“那可不是!”
“你這人…”
“師兄們覺得,那嚴家孫兒所說的話有幾分可信呢?”林覺問。
“嚴家孫兒?他定是沒有說謊,不過他自己究竟是產生了幻覺,還是遇到了真事,那就難說了。”二師兄說道。
“我也這么想。”
“妖怪和邪鬼為人間帶來疫病一事,古來有之,甚至古書中記載了不少妖怪邪鬼,書中它們記載的唯一能力就是給人間帶來疫病。”五師兄一邊走一邊皺著眉頭思索,“不過他卻說了‘奉命’二字。”
“奉命?奉誰的命?總不會是天上的瘟神吧?”三師兄還是更敢說一些。
“不太可能。如今這世道本來就亂,天上瘟神要做的應是收瘟,而非放瘟才是。”二師兄搖頭說道,“何況若是天上瘟神奉旨行瘟,哪需要如同那嚴家孫兒說的那樣,喬裝打扮,偷偷摸摸,混入中州?”
“而且中州不該是天翁的香火地嗎?這等時候,除非當地百姓忤逆于他,造反或是改了信仰,不然無緣無故的他怎會在自己的香火地放瘟?這不是于他于朝廷有害無利嗎?”林覺也分析道。
“好好好!你們都聰明!”三師兄氣惱的搖頭,舉頭飲酒,“過去看看就是了!”
“嗯…”
二師兄皺眉思考,隨即說道:
“我們這么走有些太慢了。
“可那事不知真假,若用神行丹,有些浪費不說,流云縣還離得遠得很,靠神行丹也不能讓大家都走到那里。
“然而事關重大,也不能兒戲。不如讓一個人吃一枚神行丹,先走在前面去看看若是真有瘟疫,再回來告知我們。”
“有理。”
“可以。”
“好辦法!”
眾人雖然答應,卻都看向林覺。
因為要服用靈元丹,如今所有師兄都學了服食之法,可造詣深的也就林覺和二師兄兩個,但即便是他們兩個,一枚神行丹也不能走幾百里路。
唯有林覺,神行丹的藥效過后,還有紙驢可騎。
也唯有林覺,有日行千里的扶搖陪伴,若有問題,可讓狐貍回來找他們。
“那我去吧。”
林覺便從板車上拿起了自己的行囊,并卸下紙驢背上的竹筐,收起紙驢,又接過二師兄遞過來的三個裝神行丹的小瓶,都揣進懷里。
“扶搖。”
“嚶?”
狐貍回頭直盯著他。
“你在他們身上留個印記。我們先走一步。也許之后需要回來找他們。”
“嗯”
狐貍便抬起頭,眼珠子左轉右轉,在眾多師兄師妹身上掃視一圈,最后停在師妹身上,一步跳過去,抬起爪子在她小腿上一按,便留了印記。
小師妹好奇,抬腿細細查看。
道人則取出一枚神行丹,一口吞下。
“我先走了。”
“好。”
林覺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一步邁出,便是一丈多遠,再一步便上了枝頭仿佛乘風一般。
狐貍輕巧一躍,亦是輕松跟上。
待得一人一狐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眾人這才繼續往前。
似乎已是接近初夏時節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的,頭頂的太陽變得熾烈,抬頭時覺得睜不開眼睛,若是行走在山間林蔭道里,樹蔭下的一草一木都顯得清晰又黑暗,透過枝葉照下來的光斑則亮得晃眼。
眾多道人保持心靜,快速前行。
這一路幾乎連飯都不曾自己做過了,只在遇到茶攤時,要么停下來稍作歇息,喝點茶吃點東西,喂喂馬,順便問問前方有沒有瘟疫,要么便是買點蒸餅饅頭帶上,邊走邊吃,節省時間。
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
眾多商旅行人都覺得他們奇怪。
幾人也有些懷疑。
其實得知疫鬼的那天晚上,四師兄就請他的烏鴉好友去前方幾座城中查看過,也說沒有異樣。只是他的烏鴉好友雖然聰明,卻也不見得能認出哪座城是哪座城,也不見得能確定人們有沒有患病,因此可信度要打些折扣。
這也是眾人沒有第一時間就全部吞服神行丹趕過去的幾個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