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咵嗤!”
林中響起摧枯折朽聲。
又有兩人的講話聲。
毫無疑問,砍柴是個讓人心靜的好辦法。
當年兩人剛剛上山修行,到了陌生環境難免心緒不寧,大師兄就是叫他們打水砍柴,好讓心靜下來,效果很好。
而到現在,林覺依然認為它好用。
浮丘峰砍柴有規矩。
松樹不砍,活的小樹不砍,大樹只砍側枝,枯木最佳。因此砍柴之前,還需細心辨別一番。此后便是完全無需用腦,重復肆意的揮刀了。
整個過程看似忙碌費勁,其實頭腦心緒一直是放空的。
“呼…”
林覺停下來休息,小師妹也停下來。
柴刀就放在地上。
林覺看見那只彩貍貓站在小師妹的腳邊,彎著一只白手套爪子、想學人一樣將柴刀拿起來,幾次都沒拿起來,倒是有些像自家狐貍小的時候。
扭頭一看——
自家狐貍正歪頭咬著一根枯枝,想將之咬斷,顯然早就已經明白自己拿不動柴刀了。
“還是你聰明些。”
林覺笑了笑,提著柴刀繼續砍。
“又是一季榮枯了,要多砍一些,最好把柴房堆滿。”林覺說道,“不然就冬天了。”
“冬天怎么了?”
“冬天誰愿意出門干活啊?大雪寒風的。”
小師妹撓了撓頭,感覺他在說自己。
“那我們砍完再砍些竹子,我喜歡燒竹子,好燒,有的竹子沒干,燒的時候還會唧唧的叫。”小師妹說道,“砍完就擺在竹林里,等放干了,我就把它從竹林里拖回來燒。”
“隨你。”
短暫歇息,山中再起摧折聲。
不知是第幾趟了。
兩人一人挑著兩堆巨大的柴堆,沿著山路晃晃悠悠的走回來。
不知何時神情早已平靜。
道觀門口卻站了山下來的百姓。
百姓遠遠的看著四堆碩大的木柴走來,到了近前才發現,前方擔著擔的乃是一名年輕的道人,后面則是一名瘦弱清秀的坤道。
“林道長!”
“二位道長!”
聽見聲音,二人定睛一看,這才發現,竟是梨村和貢村的百姓。
百姓來了大概十來個,領頭的正是梨村那位老鄉賢,他們身后牽了騾子和驢子,都馱著有東西。
“善信這是?”
“多謝浮丘觀道長真人們下山除妖,還我們安寧,這自然是道謝來了!”
“我們先放下柴。”
林覺倒是也不覺得意外。
哪怕是按前世觀念,遇到這般事情,說的登門道謝一類的話都不見得是客套,在這年頭,自然是真的要登門來道謝的。
甚至有時百姓去符箓派的道觀求了神,后來自己的心愿達成了,不管是不是神靈的功勞,也是要去還愿的——不知是這些神仙渴求香火,還是供奉神仙的道人貪求這些香火錢,又或是好事者為之,編了一些話來恐嚇人,導致如今滿天下到處都是誰誰誰拜了神、心愿達成后又不去還愿、最后被神靈責怪降罪的故事,嚇得人不敢不去還愿。
按林覺的了解,只要神靈禮法不崩,只要是正神,是不太可能會出現拜了神靈不去還愿而被神靈降罪的事的。
很快將柴擔進柴房,放進去后又仔仔細細的碼好,木頭、樹枝、竹子、松果、秸稈雜草,全部分門別類擺放整齊,看著就讓人覺得舒服。
甚至隱隱有種成就感。
林覺這才出去接待。
“真人們還親自砍柴啊?”老先生說道。
“要真是真人,便也無需親自砍柴了,可惜我們還不是啊。”林覺行禮,笑容輕快,“我等道人,久居深山,自給自足,也算自得其樂了。”
“真是高人啊!”
“客氣客氣。”
“我們村也沒什么好帶的,帶了一些村里產的梨兒,挑的是最好的,按往年這樣品質的都是上貢給朝廷的,帶了些讓道長們嘗嘗。”
“那我們就搭老先生的福,也嘗嘗平常皇帝才能吃到的好東西了。”
“哈哈哈…”
老者也被他逗得笑了。
林覺收下了這些梨兒,又帶他們去天翁殿與搬山殿拜了拜,還帶他們拜了拜山神,這才把他們送走。
而在林覺接待他們的時候,小師妹便一直在撿梨兒,將梨兒從他們帶來的竹筐里撿到道觀的筐里,因為酥梨皮薄水多,嬌貴,不能用倒的,又不好讓人家送特產來再搭上幾個竹筐,便只好瘋狂的撿。
手臂都快冒煙了,這才在他們走前撿完。
“善信慢走。”
“道長莫遠送了。”
林覺走回道觀,見小師妹正在盯著幾籮筐的梨兒發呆。
梨村和貢村都是富裕的,遠超小川村,因此他們也帶了銀錢來,只是人們總是有些含蓄,想著山中道人都是高人真修,口中不好意思提錢,便只將之放進香火箱里就是,倒是這些梨兒,自己種的,哪怕放在神仙佛祖面前,拿出來掛在嘴上也是體面的。
“嘗個吧。”林覺拿起一個,遞給小師妹,又拿一個,遞給狐貍,“我看你們在梨村貢村的時候就饞得很了。”
“好的。”
師妹隨手接過,在身上擦擦,便放入了嘴里。
果然不愧酥梨之名,牙齒輕咬便是一聲脆響,那夜聽師兄吃得好吃,如今總算如愿了。
狐貍也在旁邊抱著啃了起來。
不過小師妹卻仍皺著眉頭。
“師兄,這么多梨兒,我們怕是吃到壞也吃不完吧。”
“擔憂這些做什么?我們吃不完,可以給上山來的香客吃嘛,還可以請四師兄的好友們吃。還可以供給山神,讓他老人家也嘗嘗這人間皇帝吃的御貢酥梨什么滋味,不過他老人家定是吃慣了山間靈果的。”林覺又掰了一個,遞給院中貓兒,“再吃不完,還可以熬成梨膏,儲存起來。”
“梨膏是什么?”
小師妹啃著梨兒專心問道。
“梨兒熬成的糖漿,可以放很久,吃法和蜂蜜差不多,有梨兒的香味。有了這個,之后做甜點甜水的時候,就不用再去偷蜂蜜了。”
“嗯?”
小師妹頓時意動。
“就是梨膏熬起來很費功夫,要熬一整天,一直看著火。”
“嗯?”
小師妹更意動了。
卻沒想到,很快又有香客來。
這群香客也來自兩個不同的地方,一個明珠村,一個夏村,多虧林覺記性好,記得是師兄曾下山去除過妖的地方,也是來道謝來了。
林覺只讓小師妹去叫師兄來接待,自己則回到了房間中。
拉開抽屜,里頭乃是一尊木雕。
“足下可在?”
“呼…”
一陣黑煙從木雕中飛出,落地變成一只大頭小鬼,身子像個小孩兒,腦袋也像小孩兒,只是頭身比例有些失衡。
“真、真人…”
食銀鬼忐忑的看著他。
“我想好了。此地乃是黟山浮丘觀,我非閑散道人,而是在此修行,你若也想留在浮丘觀,我須得稟告我家師父才行。”林覺對它說道。
“真人!不可!”食銀鬼大驚。
“無需驚慌。”林覺說,“我意已定,但卻并非強制如此,你若不想被人知曉,盡管離去,我可與你保證,你若離去,我絕不會告訴他人。”
“真人…”
“此事沒有商量的余地!”林覺對它說道,“你乃是從妖王手中逃脫,誰知道妖王是否有什么本事再找到你?此處道觀并非我所有,難道我會為了你一只能吐靈丹的鬼就將我家師父師兄全都置于險地?這山這道觀又不是我的。”
“真人不是說這里是黟山、有黟山山神庇護…”
“不說險地,麻煩也不行。”
食銀鬼站在原地,眼中閃過思索。
林覺也打量著它。
見它一張口,似有什么要說,林覺便率先開口說了一句:
“我提醒你,我家師父乃是我敬重的人,你若有什么別的猜疑輕視的話,就別說了。何況我們乃是正統道人,若你將我們當做妖鬼妖人,說一些蠱惑妖怪妖人的話,只會使我將你也看作成妖物。”
“這…”
食銀鬼繼續站在原地,思索不定。
加上它的樣貌,此時倒是有些像個做錯了事不知所措的孩童。
只是林覺知曉,它已活了上千年了。
“這…”
不知它思慮了些什么,權衡了些什么,只見它咬了咬牙:
“既是正統靈法派傳承,小的便賭一次!不過小的只認真人!”
“如何?”
“悉、悉聽尊便…”
“放心好了。你在這里顯形數次,以我家師父的道行,說不定早都察覺你的存在了。”
林覺拿起木雕,往外走去。
搬山殿中,老道躺坐。
坐的乃是一個搖椅,在地上一晃一晃,身后神臺上便是站著的搬山祖師,一站一坐,一靜一動。
直到林覺進來,搖椅也停住了。
老道接過木雕,聽他講述,又用渾濁的老眼盯著木雕,翻來覆去,仔細查看。
過了許久,他才丟還林覺。
率先開口,便是一句嘆息:
“這東西也可憐啊。”
“師父覺得…”
“既然它認定你,便是你的造化。道觀香火箱里有些銀子,都是干凈錢,你自己取用吧。”老道人說著一頓,“天下要亂了,下山后也艱難,你們這一代修行時間太短,為師一直擔憂你們,若是能給你還有你的師兄們增長一些道行,也是好事。不過就別告訴你的師兄們了。”
“知曉了。”
后半句也和林覺的想法一樣,自己得不來那么多的白銀,若取觀中的白銀,理應也有師兄們一份,這樣下山之后,師兄們也有底氣一些。
“放心,那妖王找不過來,只是它吃了太多臟銀,身上沾了太多污穢,須得好好洗一洗。”云鶴道人說道,抬頭瞄了一眼懸掛的寶鏡,“我們自然是遠遠斗不過那妖王的,可莫說它現在生死不知,就算它全盛時候來了這里,我們也不見得怕了它。”
“那樣就好。”
林覺說著頓了一下,又看向云鶴道人:“這靈元丹似乎能助人得真得道…”
“胡說八道!哪那么容易?”云鶴道人說著都笑了,不過卻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妖王能靠這東西快速修成妖王,一是因他胡吃海喝,二是因他本身就能修成妖王,為師陰陽失衡,莫說它了,就是吞食傳說中的金丹,也無法立成真人了。何況我們又哪有那么多的銀錢來?”
林覺不免露出遺憾之色。
“呵呵…”
老道因他孝心而笑,又對他說:
“五十而知天命,為師早過了那年紀了,天下、世事、自己,心中早有模樣,自己能得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也都早已知曉。你也需如此。謹記修道之事順其自然,切不可因心急而走上歪路。”
“弟子明白。”
林覺平和的答道。
這自然是知曉的,也是師父一直教導他的,若非如此,也不會如此坦然的將食銀鬼拿給他看了。
若我將行大道,追求仙道長生,區區一只丹道小鬼,怎能對我修行路有多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