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古松之下。
這時的傍晚已經有幾分涼意了。
林覺回來得晚,又很疲累,沒有多少時間精力做飯,又不忍師父師兄尤其是剛干完苦工回來的小師妹吃七師兄煮的雜燴,正好上次下山,在山下買的面粉還沒有吃完,便隨便和了面,烙了一盆餅子,此時放在桌子中間。
餅子烙得隨意,用鍋鏟按平的,邊緣裂開了也不管,卻也外焦里軟,面香加上豬油的綿軟香氣,光吃餅子也不錯,在這年頭更是一頓好飯了。
加上山下買的熟羊肉,剩余的一點鹽菜肉沫,便是今夜的晚飯。
這山上的道人本就隨意,吃這種不用端碗的食物,簡直什么站相坐相都有,還有人躺著的,有人蹲著喂狐貍的,有人拿著餅子踱著步的,你一言我一句的插話討論著山下黟縣之事,還有那位意離神君。
吃完之后,眾人又全都聚攏在了一起,圍在桌旁。
裝餅的盆子被放在了角落,里頭的餅只剩最后一塊和一點碎渣,三師兄用抹布擦拭著桌上的油漬,七師兄樂呵呵的端來一個沙盤放在桌上,六師兄則是踩著板凳將一根細繩拴在上方樹枝上——那棵古松剛好平著探出一根枝條,松針成傘,遮住飯桌上方,而這細繩下方則連著一支鐵筆。
云鶴道人拿著半個餅子,坐在一旁默默啃著也看著,皺紋遍布。小師妹同樣拿著餅子邊吃邊看,卻是眼中充滿了好奇,滿身的青春。
林覺知道,這是扶乩。
扶乩是向神靈精怪謂卜、問疑的方法,需有人與神靈精怪建立聯系,這個人就叫乩身,被請來的神靈精怪則叫做乩仙。
乩仙不是隨便請的,多數情況下,乩仙和乩身是綁定的。
有的是乩仙找到了人,讓人做乩身,組成類似上下級的關系,一個圖供奉一個圖錢,有的是雙方偶然相遇,覺得有緣,便約定好,如同老友。
扶乩能做什么,是謂卜還是問疑,全看乩仙的本事學識:有的神靈精怪通曉占卜之道,便可以替人卜卦;有的神靈精怪不會占卜但活得長,知曉許多已被埋進歷史風沙里的前塵往事,便可以問疑;有的乩仙通曉地理,有的通曉兵法,有的喜歡議政,有的愛聊閑事,有的只對一段時期或者一個州府的事情知曉,出了這段時期、出了這個州府,就不知道了,總之就像人一樣,多種多樣。
多數乩仙回答之時,都會作詩。
便叫乩詩。
答案有多準確,看乩仙的功底,乩詩做得如何,也看乩仙的功底,不過乩詩的目的是回答問題,因此多數都是打油詩。
甚至還有的乩仙什么都不會,也什么都不知,只是喜歡畫畫,請來乩仙的人便既不能謂卜,也不能問疑,只是幫人畫畫。
甚至你都分不清究竟是乩仙在畫,還是這個人假借乩仙之名畫畫,好收取更多的價錢。
別的謂卜問疑也差不多。
因此天下的扶乩,十個里面怕是有九個都是假的。
浮丘峰本來就有扶乩傳承,而且背靠黟山,山中不知多少古老神靈精怪,也不怕找不到厲害的乩仙。
林覺知曉歸知曉,對此還是很好奇的。
于是揉了揉已經有些昏沉的腦袋,睜大眼睛,認真看去。
此時天色只是略微有一點暗,還沒徹底黑下來,只見古松下的六師兄用一根木條,將方形的寬大沙盤撫得平整,又見他拿出一塊奇怪的石頭,點了三支香插在沙盤中,伸手輕輕握住鐵筆,鐵筆被繩子拴在了古松枝條上,垂下來剛好觸到沙盤,戳進沙盤中,一動不動。
“乩仙請來!”
六師兄顯然造詣極深,與乩仙關系也很親密,只此一句,便請來了乩仙。
秋風拂過,古松沙沙,落下幾根松針。
六師兄并不在意,只是說道:“乩仙已經來了,你們想問什么,直接問就是了。”
“問什么都可以嗎?”林覺好奇。
“乩仙是自家人,你也是自家人,盡管問就是了,只要心無惡念,就不會冒犯到他。”六師兄說道。
“小師弟好奇呢。”三師兄說。
“讓他見識一下。”七師兄笑道。
“師妹也好奇。”林覺說道。
旁邊啃著餅子的小師妹神情一愣。
明明她只是在專心干飯順便看稀奇。
“那就問問,兩個小師弟和小師妹從哪里來吧。”七師兄說道。
“好。”
六師兄點了點頭,似乎為了證明,干脆放開了手。
這時的鐵筆只被一根繩子連在松枝上,尖細的下端落進沙盤里。
林覺知道,山下的扶乩,大多數都是要人用手持筆的,或是直接持筆,或是用別的筲箕竹圈持筆,理由是乩仙本弱,又遠在天邊,無法動筆,只能借助乩身的手來控筆。
也許最初確實是這個原因,不過到了現在,應該大多數都是因為這樣難分真假。所謂用筲箕和竹圈固定筆,也不過是既不能做到放開手,又想讓世人覺得這確實是有些難度、有些神異罷了,不可能真像六師兄這樣。
“呼…”
好像又有風來,又似沒有。
古松不見晃動,松針不見落下,唯獨細繩連著的鐵筆慢慢的晃動起來,像是被風吹著,在沙盤中寫出一行小字。
林覺不禁仔細看去。
小師妹拿著餅子,也看過去,只是她學認字才兩個月,認識的字還不多。
林覺看她一眼,只好幫她念道:
“清風搖柳綠未央;
“客舍青青別后長。”
如此兩句,字跡頗有古風。
“什么意思?”
小師妹不禁覺得疑惑。
“柳就是你的姓,好像也是你的村名?這句詩好像是寫的春夏的景色,我們離村的時候就是初夏。”林覺思索著為她解釋,看著這句詩,腦中一下回想起了自己離村之時的場景,村口的亭舍旁邊就是池塘,池塘中便種著有柳。
而且這句詩中,正是離別之情。
“啊…”
小師妹有些驚訝了。
卻見鐵筆稍作一頓,又晃起來。
林覺恍惚之間感覺到了一點若有若無的力量,不知從哪里來,使得繩筆晃動。
“愿將此情予明月;
“萬載相隨到天旁。”
林覺稍稍皺眉,多看了一眼,這才看出來。
“也沒有說師兄從哪里來啊。”
“是第二句的“舍”和第三句的“予”,組合起來,就是一個舒字。”林覺為小師妹解釋道,“我來的地方,就叫舒村。”
“哦!”
小師妹睜圓了眼睛。
“如何?”
六師兄看向他們。
“可以。”
林覺露出思索之色。
“神奇!”
小師妹說道。
“哈哈,小師弟心思可多得很,這會兒心里肯定正在想乩仙是怎么知道的。說不定他還在猜,也許是乩仙和我們道觀、和六師弟你相熟,或者是和你心意相通什么的,從伱這里知曉的他們的來處。”三師兄和林覺接觸較多,哈哈笑道,“還是拿出點真本事來吧。”
話音落地,四周也笑聲一片。
“沒有沒有…”
林覺被他說中,雖說思考這些也是人之常情,但也生怕冒犯乩仙,連連擺手又低頭行禮,隨即才說:“還是問問山下黟縣的事吧。”
“你問就是了。”
六師兄重新撫平了沙盤。
“…”林覺組織了下語言,才對沙盤和鐵筆問道,“敢問乩仙,黟縣城中偷竊銀錢的妖鬼背后是什么?偷竊銀錢又用來做什么?”
說完之后,眾多師兄都沒有出聲,看向桌上沙盤與鐵筆。
云鶴道人也投來一道目光。
卻見細繩鐵筆久久沒動。
就在林覺認為是自己連著問了兩個問題,違反了扶乩的規則時,細繩與鐵筆終于動了起來:
“風輕花落知多少;
“月隱云深不敢言。”
鐵筆只在沙盤上寫出這么兩句。
林覺稍稍一驚,隨即默然。
這倒也和他想的差不多。
黟縣城中那些鼠妖雖然弱小,看似隨便一個膽大之人,只要能扛住那使人昏迷的灰煙,拿一根棍子就能打倒一片,可其實它們也不簡單。加上黟縣城中這樣的鼠妖數量不少,又有人也沾染死氣,前來阻撓,背后那位顯然不尋常。
“那齊云山的道友們請來神君,可否調查清楚,將之除去呢?”
又是沉默了好一會兒。
細繩終于晃動,鐵筆沙沙。
“風霜雨雪任東西;
“終得云開見月明。”
林覺看著這兩句,陷入思索。
很明顯了,這背后的是人也好,是妖精鬼怪也好,無疑十分強大,是這位乩仙不敢挑明的。不過他仍覺得齊云山道友們請來的神君、或者說是九天之上的正神們會將這件事解決。
只是不知是預見,還是推測。
“乩仙走了。”六師兄笑著說道,“再厲害的乩仙,學識能力也有限,只可參照,不可全信,若有大事,不如信自己。”
“有道理…”
林覺點了點頭。
“師兄們,誰要吃盆里的渣渣?別看這個渣渣最小,炸得最酥最脆了!可香了!誰要吃?”旁邊的小師妹已經將盆中最后一塊餅子也拿了,還抓起里面的碎塊,對著眾人問道。
“你快吃吧,吃完收拾了。”
“師兄你去休息吧,你出去跑了兩天,累著了,我收拾、我刷鍋洗碗就是。”
“也好…”
林覺確實感到非常的困,便也起身回房。
天涼正好睡覺。
恍恍惚惚,做了個夢。
夢里稀奇古怪,什么都有,既有山下不知名的妖精鬼怪,又有黟山那位不曾見過的山神,還有齊云山的玉鑒帝君與意離神君,居然還有今日清早在城中見過的青玄道長與那名叫做江凝的女道長。
果然心思已在志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