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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其次伐交之明方略

  侯勝北和荀法尚在北周見識過大河上游,如今親眼目睹下游的景象,完全又是一副不同的觀感。

  上游多出于高山崇嶺之間,下游卻是在遼闊平原上翻騰。

  大河九曲十八彎,彷佛飽受約束委屈的巨人一旦掙開枷鎖挾制,得以施展一身偉力。

  奔流到海不復回。

  而大江有所不同,源巴蜀,出三峽,自江陵到建康綿延數千里,在南北之間靜靜地劃出了一條天塹。

  觀賞了一番風景,兩人重新回到艙中坐定,重拾此前話題。

  這是他們少年時曾經辯論過的內容,此番實際參與謀劃其事,不禁感到興奮,又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荀法尚整理思路,開口說道:“本次出使的背景既然是周齊之間重燃戰火,與北齊交涉,也當從此入手。”

  侯勝北想起兩年前送來的那條“周齊之間,擬有大戰”的消息。

  按照荀法尚的說法,他那時已經回國,那么這份情報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能夠獲知此事,此人在北周的職位不低啊。

  荀法尚笑而不語,話題仍是圍繞到周齊之間的大戰:“如今兩國在宜陽,已經牽扯拉鋸一年有余了。”

  他補充解釋道:“你從軍征戰廣州和江陵的時候,臥虎臺那邊的情報,是我在協助毛師處理。”

  荀法尚知道好友尚不清楚周齊之戰的情況,簡單地作了說明。

  戰事的起因是由于北周的孔城防主能奔達為盜匪所殺,舉城投向北齊。

  河陽行臺尚書獨孤永業趁機占據了此地。

  “獨孤永業?”

  侯勝北再次聽到這個有些印象的名字,可不就是東征洛陽時,入城助守,尉遲迥久攻不下的那名北齊大將嗎?

  那一戰的光輝,大多聚焦于趕來赴援的段韶、斛律光、高長恭,卻極少有人關注獨孤永業這名男子。

  侯勝北由于親身參加了這一戰,深知此人的厲害之處。

  能在十萬北周精銳府兵的圍攻之下,以二萬寡兵,力保洛陽三旬不失,豈是凡將?

  孔城毗鄰宜陽。

  而宜陽扼守崤函通道東口,乃是關中進入關東的橋頭堡。

  北、東、南三個方向,分別連結上黨、新鄭、南陽。

  七國爭雄時,秦國為奪取宜陽,掀起與韓國的大戰,是其逐鹿中原的重要標志。

  北周與昔日秦國的情形類似,已經據有關中和巴蜀,怎么會容許孔城落入北齊之手,封閉宜陽這道東進大門?

  荀法尚說到此處,嘆了口氣,北周開國艱難,如今竟成強秦之勢,難道這也是天命?

  是否天命庇佑不得而知,宇文泰真人杰也。

  齊國公宇文憲、柱國李穆率五萬大軍,修筑崇德、建安等五座城堡,圍困宜陽,斷絕北齊糧道,意圖奪回此地。

  北齊則是太傅斛律光率步騎三萬來救宜陽。

  北周張掖公王杰、中州刺史梁士彥、開府司水大夫梁景興等將領屯兵鹿盧要道阻擊,斛律光擐甲執銳,身先士卒,斬首二千余級。

  斛律光軍至宜陽,與宇文憲、李穆對峙百日,筑統關、豐化二城,以通宜陽糧道。

  “環繞宜陽一地,兩國轉眼起了七城。”

  荀法尚感慨兩軍之決心,所謂兵家必爭之地,就是指宜陽這種地方吧。

  像這樣足以影響天下大勢的所在,大約不過雙手之數。

  襄陽…晉陽…壽陽…彭城…漢中?

  雙方堅壁高壘,交戰數次,互有勝敗。

  斛律光返師回軍,行至安鄴,宇文憲等追躡軍后。

  斛律光以鐵騎擊之,北周軍大潰,俘虜開府宇文英、都督越勤世良、韓延等,斬首三百余級。

  宇文憲再令大將軍梁臺、梁景興、梁士彥、王杰等步騎三萬,于鹿盧城塞阻斷要路。

  斛律光與韓貴孫、呼延族、王顯等合兵再戰,斬梁景興,獲馬千匹。

  “此戰綿延長久,雖然暫時告一段落,陸陸續續時打時停,直至今日。”

  目前看來還是北齊一方勝了數陣,頗占優勢。

  但是北周軍異常頑強,沒有敗退。

  侯勝北身為武將,對于戰事后續會如何演變頗感興趣。

  “兩國始終控制在宜陽一地的局部爭奪,投入規模也不過數萬,都很克制嘛,沒有掀起舉國大戰。”

  “那是自然,三國鼎立,北方又有突厥虎視眈眈,輕易不會全力以赴的。”

  荀法尚提出了一個新的觀點:“若我為北齊主帥,與其在宜陽拉鋸,不如放棄崤山以東,圖謀汾水之北。”

  他解釋道,周齊邊境綿延千里,攻取關中的路線并非只有一條。

  占領宜陽之后,還要面對中原鎖鑰的崤函孔道,通道盡頭乃是前身為函谷關的通洛防。

  此為天下至險,秦據此關,敵關東六國。

  即便北齊占領了宜陽,也一時難以威脅到北周核心。

  如果走另外一條道路,從晉陽順汾水而下,出呂梁太岳兩山,就是黃河三渡的龍門、津浦、風陵,處處皆可渡過,進而直逼長安。

  北周也深知該處乃是要害,于是筑玉壁城扼守。

  使得神武帝高歡十五萬大軍折戟沉沙于此,回師途中唱起了一曲悲涼的敕勒歌。

  此后設立勛州,由玉壁守將韋孝寬任刺史,鎮守此地已有二十五年了。

  “韋孝寬。”

  侯勝北重復了一遍這個已經成為傳奇的名字,毛喜曾讓自己注意此人,不過看來彼此應該不會有交集吧?(^_^)

  “北齊若是在汾水以北筑城開辟出一條戰線,背靠晉陽重兵援護,兩線隨時逼迫,比起死磕宜陽,對北周的壓力更大。”

  荀法尚說完一笑置之:“連我都能想得到,兩國豈無智謀之士,自然也能想到。斛律光、段孝先、韋孝寬,有哪個是簡單人物。”

  他把話題拉回到我朝戰略:“北齊如果同意合力伐周,那么擴大宜陽之戰的規模,此為上佳。”

  “只要戰端一開,焉能驟解?北周的關中兵力一旦被牽制,我軍就可傾國之力三打江陵,掃滅后梁,進取荊襄。”

  “若能攻拔襄陽,占據天下腰膂,即便不入關中,西向巴蜀,取回前朝故地,也能恢復七八分南朝舊日氣象。”

  前景是美好的,然而都是假設。

  且不說攻略江陵乃至襄陽,眼下的問題是如何說動北齊的朝堂重臣。

  自家在宜陽與北周大戰,卻讓南朝撿了便宜,哪個身居高位的會是如此易于之輩?

  兩人商議起到了北齊之后的具體行動。

  主使是傅縡,遞交國書和通好之意由他傳達,與北齊朝堂高官的交際也以他為主。

  場面上的冠冕堂皇之事,都由傅縡出面。

  私底下的交易,就不太適合這位飽學之士了。

  所以才派出侯勝北和荀法尚,兩個毛喜的得意弟子一明一暗行事。

  “荀氏名門,本該你為副使,我這個粗人做輔助的。”

  聽侯勝北這么說,荀法尚搖頭道:“北齊歷經高敖曹、楊愔兩次清洗,朝堂的漢人勢力早已式微。縱有清河崔氏等大姓,也說不上什么話。你看北齊朝堂掌權之人,可有誰出自衣冠高門?”

  侯勝北回顧那份名單,心想確實如此。

  如今位居北齊中樞的,不是高氏宗親外戚、神武昔日舊將,就是弄臣親信之屬。

  對于這些人,荀法尚的名門身份能夠起到的作用有限。

  和八年前去往北周時不同,侯勝北已年過三旬,任員外散騎侍郎。

  他作為副使,同樣有和對方官員直接交往的資格,不至于像以前只能和二代及記室之流打交道。

  侯勝北羅列出此前整理的北齊朝堂要人,與荀法尚共同參詳。

  荀法尚思考片刻:“斛律光、段韶、侯莫陳相等開國宿將老謀深算,和他們打交道并無益處,說不定還會反被利用。最后能否打動他們,純粹在于權衡利弊,使不了太多手段,所以交給傅縡,正常禮節應對即可。”

  “蕭莊、王琳日思夜想謀求復國,乃是我朝死敵。一定會與我等作對,破壞我朝圖謀。須小心防備不讓他們抓住把柄。只要北齊朝堂意見一統,以大勢壓制,此二人即便反對亦無能為力。”

  “北齊宗室年紀不大,長者與你我相仿,少者尚未及冠。擇其一二結為好友,使其愿意為我朝助言一二,于交涉必有裨益。”

  “和士開、陸令萱之流的奸佞小人則要重點公關。或予以賄賂,或投其所好,在這等人的眼中,國家利害不值一文,若能站在我方鼓唇搖舌,說動齊主,此事可成!”

  荀法尚說完笑道:“當然這只是大致方略,具體如何還需見機行事。”

  侯勝北見荀法尚分門別類,將和北齊重臣交往的方式梳理清晰,大為感佩。

  心中不禁又閃過那個摘下鐵假面的俊美容貌,和高長恭在陣上交過手一事,不知他對自己會是怎么樣的印象。

  不過轉念一想,對方是否還記得自己也難說,不禁覺得有些自視過高了。

  自己真的能和蘭陵王這等人物比肩,結交為友嗎?

  見他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模樣,荀法尚誤會了,撇嘴道:“你侯公子性情高潔,盡管去結交宗室。這賄賂打點,與奸佞小人結交的事情,就由我來吧。”

  侯勝北連忙表示并非如此,凡有喝酒賭博之類的場合,自己還是很愿意出力的。

  要是換成詩詞應酬,那就得拜托荀公子您了。

  荀法尚沒有放過他:“你不是在長安頗有文名嗎?做的幾首艷詩流傳甚廣,我都聽過呢。要不要背給你聽聽?”

  侯勝北尷尬一笑,岳父簡文帝是宮體詩大家,仿著做了幾首,沒想到就有如此效果。

  這要是傳到哪個姑娘耳朵里,以為自己是浮浪之徒,一世英名毀于一旦啊。(^_^)

  荀法尚見他一臉窘迫,也就不為己甚,繼續道:“北齊素有叔侄相殘,濫殺大臣之習俗,上述人等之間必有矛盾。待摸清彼此關系,或挑撥或煽動,你我可以就中取事,不過須得小心謹慎,不露痕跡。”

  侯勝北發現只要荀法尚在,自己幾乎可以不動腦筋,當下點頭稱是。

  他猶豫片刻,問出了一個問題:“如果此行不順,北齊不同意聯合伐周,當如何?”

  荀法尚答得甚是干脆:“聯齊伐周不成,自然就是聯周伐齊。”

  他如此爽快,侯勝北反倒不適應:“公輔,你不是主張伐周的嗎?”

  “當時你我尚未弱冠,現在彼此都有了冠字。少年時的粗淺想法而已,有什么不能改變的呢?只是…”

  “只是什么?”

  荀法尚指向南面來時的方向:“建康城中的陛下,要他放棄攻打北周的想法,反而與之聯合討伐北齊,才是要放下執念,渡過心坎的吧。”

  侯勝北心想確實如此,陳頊對北周的恨意,不管表面再怎么努力掩蓋,還是瞞不過他這個跟隨數年的親信。

  “只有邁過這一關,陛下才算得上一位成熟的君主。”

  荀法尚淡淡點評道。

  所以陳頊,你可以做到放下昔日仇怨,反過來與其聯手嗎?

  兩人在艙中說了許久,有些氣悶,來到甲板眺望看景。

  船行大河之上,隨著波濤上下起伏,兩岸景色緩慢但是不斷地變化。

  荀法尚指點江山:“河南四戰之地,即令能攻之,未必能守之。”

  侯勝北表示贊同。

  元嘉草草,南軍就是由下邳進據彭城,渡河守黎陽。

  趁春夏雨季迅速北進,打到了黃河一線。

  劉宋在攻占河南之后,設立四鎮:洛陽、虎牢、滑臺、碻磝,沿千里黃河列戍置守。

  然而黃河雖險,卻并非不可渡涉。

  尤其是寒冬,河冰堅合,可以無船而渡。

  等到秋高馬肥的季節,北朝鐵騎大舉南下,劉宋在河南的防守很快崩潰,北伐以失敗告終。

  贏得倉皇北顧。

  “如你所想,淮南之后,當取青徐。只是河南若是完全不做布局,未免可惜。”

  侯勝北請教如何布局河南,南朝兵力本就處于劣勢,分兵殊不可取。

  荀法尚輕嘲道:“虧伱在北周待了那么多年,還參加了攻打洛陽之戰,此前北周不就有一路偏師,攻下了懸瓠,占據豫州、永州么。”

  侯勝北恍然大悟。

  如果聯合北周一同出兵伐齊,我軍只要攻下合州、壽陽,就可與其東西呼應,甚至打通會師。

  北齊若要反攻河南,須得考慮被兩面夾擊的風險,壓力不會由我軍單獨承受。

  “何況…”

  荀法尚神往道:“我荀氏,可是出自潁川啊。”

  他思慕著沒能去過實地,只是從父祖那里聽說過的家族發祥之地。

  以荀彧為代表的潁川士族,是曹魏起家的一股重要力量。

  就是有了他們的支持,曹操才能在河南這塊四戰之地穩住了陣腳。

  荀法尚轉念一想,不禁失笑道:“我朝高祖,不也是出自潁川陳氏么?”

  侯勝北再次有茅塞頓開之感。

  潁川十三姓:荀、陳、鐘、庾、許、韓、郭、趙、王、謝、裴、穎、鮮于。

  南朝世家多出于此。

  曹魏之時,荀氏最為顯赫。

  傳到荀法尚這一代,雖然早無當日之盛,但如果潛入潁川振臂一呼,拉起一支義從…

  至于陳霸先自稱是東漢名士潁川陳寔之后,那就屬于面上貼金,未必可靠了。

  不過裝點門面,使得人心來歸,足矣。

  侯勝北此前聽荀法尚三言兩語,將自己原本模糊的想法剖析分明,這時候再談起三國舊事,不由地感嘆道:“公輔,你祖上被稱作乃王佐之才。今日我親身領教,果然盛名無虛啊。”

  “損人是不?我這點能耐,哪能和先祖相比。”

  荀法尚沒好氣地說道:“等到你封王拜相之日,我再來湊合著來輔佐你吧。”(^_^)

  “一言為定。”

  彷佛聽不出話里的諷刺之意,面向這條滔滔大河的滾滾奔流,侯勝北豪氣頓生。

  “荊襄和青徐,此為建康之兩翼。若得其一,我朝得以伸志;兼有兩者,即可振翅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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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孔城:今伊川縣西南宜陽:今宜陽縣西四十八里韓城鎮玉壁:今運城市稷山縣城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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