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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爭龍之立威望

  大野昞說起宇文純、宇文貴、竇毅等人去突厥迎娶公主,至今滯留未回,估計不太順利。

  其他什么岐州發現了獨角獸啦,益州獻上了三足烏啦,還一連獻了兩次。

  侯勝北笑著說三足烏就是金烏,不是傳說后羿射下九只,只剩一只了么?看來都掉你們那里了。(注1)

  侯勝北身為武人,不相信什么祥瑞圖讖,為了樹立威望的手段罷了。

  不過話說回來,陳頊現在也確實需要用些手段,樹立起威望啊。

  一道道人事任命相繼發出,引發了許多人的遐想,勾起了不少人的不安。

  太子詹事孔奐任散騎常侍、國子祭酒。

  太子詹事、散騎常侍、國子祭酒,此三職均為三品,屬于平調。

  皇太子登基稱帝,東宮未立,太子詹事改任其他官職,看起來十分正常。

  而孔奐為圣人之后,去國子學教書育人,也非常的適合。

  挑不出有什么毛病。

  然而孔奐乃是先帝托孤的大臣,陳頊沒有輔政之前,國事由到仲舉和他兩人共決。

  如果改任,怎么都應該給個更有實權的職位,如中書令、吏部尚書、御史中丞、九卿之類的吧。

  哪怕是之前的五兵尚書也好啊,偏偏去負責教書是什么意思?

  豈不是變相地調離了政務中樞?

  與此相對的。

  特進、左光祿大夫王沖之子王瑒,以侍中兼左驍騎將軍,掌一營禁衛。

  王瑒自陳蒨即位起任職東宮,侍奉皇太子,如今的新帝七年之久。

  其父王沖,曾經為王瑒辭領太子中庶子一職,為陳蒨強行留下。

  顧越,字思南,吳郡鹽官人。

  授通直散騎常侍、中書舍人,成為執掌機密、起草詔書的五舍人之一。

  顧越自陳蒨即位起為國子博士,侍奉皇太子,如今的新帝讀書七年。

  你來我往,互有得失。

  汝南周弘正領都官尚書,總知五禮事。

  這位博學老者,年紀快七十了,德高望重,他的任職誰都沒有異議。

  都官尚書,掌刑獄。

  周弘正上任不久,廷尉提出了一條建議,請重新議定前朝的拷問之法。

  周弘正同意討論這個提議,召集八座丞郎并祭酒孔奐、行事沈洙五舍人等會尚書省詳議。

  由于修訂刑律乃是一件大事,請錄尚書、安成王陳頊主持會議。

  梁代舊律,拷問囚犯之法,每日一上,起自晡鼓,盡于二更。

  晡時即申時,二更乃亥時。

  之后部郎范泉刪定律令,認為三、四個時辰受刑下來,太沒人性了,囚犯受不了。

  于是改為分成兩次,早晚各拷問一次,白天讓囚犯好好休息。

  現在廷尉覺得修改之后又太輕,不足以形成威懾,提出應該再改。

  這是都官尚書該管之事,周弘正率先開口發言:“現在監獄里拷打犯人,有幾個招認的,幾個沒招認啊?先得責取人名、數量以及罪名,以事實為依據,才可以討論嘛。”(注2)

  有關部門早就準備好了數據。

  廷尉監沈仲由——又是一位姓沈的,立刻列出了數據。

  有壽羽兒一人坐殺長輩壽慧。

  有劉磊渴等八人坐盜取馬仗家口,偷渡北朝。

  這幾個都是依法上刑,用足了也還是不招。

  有劉道朔坐犯七改偷。

  上刑二日,招了。

  有陳法滿坐被使封藏、違法受錢。

  還沒上刑,就招了。

  雖然廷尉監就列出了這么幾個案例,相信詔獄應該不止這么點事,諸位大人明白就行。

  周弘正發表意見道:“不管犯事輕重小大,都應該依照情理,正言依準五聽,驗其虛實,怎么可以靠拷打來判刑呢?”

  這意見非常符合周老先生的人設風格。

  “而且拷問這種做法,本來就不是古代圣人之制,近代以來方有此法。起自晡鼓,迄于二更,豈是常人所能堪忍?”

  “所以重械之下,危墮之上,無人不服,誣枉者多。朝晚二時,同等刻數,進退而求,還是現在的做法比較妥帖啊。”

  “如果縮短上刑的時間,那囚犯的實際罪行就可能不招供了。如果延長用刑時間,又會容易屈打成招,導致冤枉犯人。”

  一番話四平八穩,言下之意,維持現狀才是最好的。

  周弘正還沒完:“且人之所堪,既有強弱,人之立意,固亦多途。”

  老先生辯論必然引經據典,而且一舉例子必然成雙成對:

  西漢貫高,為趙國相國,劉邦經過趙國時,對趙王張敖態度傲慢并辱罵他,激起了貫高的憤怒。

  貫高認為劉邦的行為侮辱了他的主公,于是他計劃刺殺他,維護趙王的尊嚴。

  然而刺殺計劃并未成功,被仇家揭露,導致貫高和張敖被逮捕押送到長安。

  在嚴刑拷問下,貫高渾身都沒一塊好肉了,然而他始終沒有供出趙王,獨自攬下了所有責任。

  之后雖然劉邦赦免了他,貫高認為作為臣子有了篡權弒君的罪名,最終選擇自殺身亡。

  東漢戴就,在郡任主管倉庫的佐吏,被刺史告發太守貪污受賄。

  戴就受到囚禁拷打,五種毒刑交替使用。

  刑吏燒燙鍥斧,讓戴就挾在胳肢窩下面。

  戴就對獄中的士卒說:“可將鍥斧燒得滾燙,不要讓它冷了。”

  每次要被拷打,戴就就不吃飯。肉被燒焦了掉在地上,他就撿起來吃下去。

  刑吏把戴就罩在船下面躺著,用燒馬糞來熏他。

  熏了兩天一夜,他們都認為戴就已死,掀開船看他。

  戴就睜開眼睛大罵:“為什么不添火而讓火熄掉?”

  刑吏又用火燒地面,用大針刺進他的指甲里,要他用手抓土,指甲全部掉在地上。

  周弘正所以說:“貫高榜笞刺爇,身無完者,戴就熏針并極,困篤不移。”

  招不招和用刑的時間長短,刑法高不高明,有什么關系呢?

  既然改了也沒用,還是別改了吧。

  中書舍人盛權是個強硬派:“舊制深峻,一百個里面只有一個不招的。新制寬優,十個里面有九個不招的。三國杜預曾說過‘隱瞞不說的,罪加一等’,就該照著這個方針實行。”

  眾人覺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挺有道理。

  通直散騎常侍,兼尚書左丞沈洙另辟蹊徑,從科學的角度加以論述:“夜晚上刑,緩急程度不好把握,容易造成欺瞞,應該配以白天的沙漏計時,才比較妥當。”

  “然而沙漏計時,今古不同,漢書·律歷,何承天、祖沖之、祖釭之父子的漏經早上從關鼓至下鼓,晚上從晡鼓至關鼓,都是十三刻。”

  “春夏秋冬的時間不應該一刀切,前朝舊律在實際運用中,夏至之日上刑十七刻,冬至之日上刑十二刻,考慮了季節變化的因素,這就很科學。”

  “既然這次廷尉覺得前代用刑輕了,囚犯不招。要不就去夜測之昧,從晝漏之明,斟酌今古之間,參會二漏之義,舍秋冬之少刻,從夏日之長晷?”

  “統一就按早晚一次,各上刑十七刻如何?”

  這樣夏天的拷問時間沒變,冬天多了五刻。冬季反正天黑得早,提早些時候上刑,囚犯也不覺著奇怪。”

  眾人紛紛表示反對,覺得還是應該依照范泉的前制,也就是遵循周弘正的意見才對。

  陳頊此時發話了:“沈長史的意見很有道理,你們再好好討論討論。”(注3)

  中書通事舍人宗元饒贊道:“沈長史之議,不僅使得四季標準統一,還斟酌做出了改善,就應該這么辦,修改舊制才是。”

  陳頊表態之后,周弘正竟然改變了自己的想法,表示同意。

  德高望重的周弘正都折服于安成王,其他人還有什么反對意見?

  此事就此通過。

  廷尉卿沈君高、廷尉監沈仲由、尚書左丞沈泌,加上接陳頊回國的周弘正。

  還有附議的宗元饒,他之后就轉了廷尉卿,加通直散騎常侍,兼尚書左丞。

  這幾個人演得一場好戲。

  陳頊尊重事實,敢于力排眾議,修改舊制的高大形象和崇高威望,在與會的八座丞郎并祭酒孔奐、行事沈洙五舍人的心目中,就此樹立了起來。

  此為一例。

  徐陵任吏部尚書,發表了清理冗官的宣言之后,歷時半年。

  頭腦清晰,對人事較為敏感的大臣有些看明白了。

  吏部提拔的人才,多是安成王一系。

  打壓貶黜的,則正好相反。

  這出乎了許多人的意料之外。

  徐陵你不是去年還率著南臺御史百人上朝,彈劾安成王,使得他被免去了侍中、中書監之職嗎?

  怎么一轉眼態度大變,站到安成王那邊去了?(注4)

  這讓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負責整理人脈關系的侯勝北就很清楚為什么。

  徐陵有四子:儉,份,儀,僔。

  儉一名眾,幼而修立,勤學有志操,汝南周弘正重其為人,妻以女。

  徐陵和周弘正乃是兒女親家。

  周弘正老先生的立場,我想就不用多說了。

  陳蒨駕崩,大半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了。

  從侯勝北的角度來看,安成王陣營的實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增強。

  不斷有人員進進出出,出現新的面孔。

  就他認識的人而言,有以前當羽林郎時候的上司,羽林監許亨。

  許亨遷了太中大夫,領大著作,知梁史事。

  王僧辯死后,與兒子王頠等七人埋于一處土坑,都沒分開安葬。

  許亨上表請求改葬,與舊日同僚徐陵、張種、孔奐等,相率出家財營葬,使王僧辯得以入土為安。

  呃,這幾個名字都好熟悉。

  陳頊以許亨貞正,有古人之風,甚相欽重,常以師禮事之。

  所以許亨的立場,也逐漸地向著這邊傾斜過來。

  還有一個就是吳明徹了,雖然拉攏他是侯勝北自己的提議,吳明徹的領軍將軍位置確實也十分關鍵。

  但是怎么說呢,有些人的傲氣就像刺猬的刺,向外豎起,容易刺激到他人。

  阿父也有傲氣,他是以自己為傲,我行我素,不需要別人的認可,最多看我不爽。

  吳明徹則是想著通過外物,比如名位、戰績、能力等壓倒勝過他人,來證明自己,所以容易產生沖突。

  侯勝北細細咀嚼其中的區別。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

  他不知道自己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由外而內,步入了古往今來的諸多名將,都曾經歷過的強化自身內心的階段。

  在絕大多數朝臣看來,安成王在認真地輔佐新帝。

  擴大自己勢力,鞏固自身權力,這是任何一位權臣都會做的事情。

  等到新帝成年親政,乖乖奉還大柄就行了,這才是安成王,一位好叔叔的未來人生。

  只有極少數幾個——準確地來說,在建康城中只有兩個,完全知道陳頊的真實想法的人,正在品茗夜話。

  毛喜滴酒不沾,永遠是一副清醒模樣。

  “安成王的威望也好,勢力也好,都比大半年前增長了許多。”

  聽侯勝北如此說,毛喜對于當前看似大好的局面,仍然并不樂觀。

  他拿起幾個茶杯,高高地疊了起來:“等到新帝成年的那一刻,安成王辛苦獲得的權力就會瞬間失去法理依據,群臣的人心也會旋即轉向。”

  毛喜伸出一指輕輕一戳,茶杯推倒散落桌上:“辛苦建立起來的勢力,就像在河邊搭建的沙堡,浪花一卷,立刻就會土崩瓦解。”

  侯勝北問道:“那么安成王在此之前采取行動呢?”

  毛喜搖頭道:“你們打仗講究師出有名,為政何嘗又不是如此。”

  “若是安成王先發制人,難免留下一個難聽的名聲,不利于今后治政。總得對方先出手,這邊應手反擊才是。”

  侯勝北道:“如今劉師知、到仲舉恒居禁中,參決眾事,拿定了主意龜縮不出。恐怕是想熬到新帝成年,他們不會輕舉妄動。”

  毛喜看著面前這位青年,像這么兩人對坐,還是六年前的那個江心夜晚。

  如今他已經成熟許多,可以和自己討論正經事情了。

  侯勝北、荀法尚,都是自己看中的俊才,加以點撥訓練,如同弟子一般。

  毛喜啟發式地問道:“如果換了是戰場,敵軍堅守不出,你當如何?”

  話題變成了軍略,侯勝北很自然地回答道:“不宜強攻,則當誘敵。”

  毛喜追問道:“如何誘敵?”

  “無非是自曝破綻,令對方看到可趁之機。”

  “如果這邊露出了破綻,對方卻看不出來呢?”

  侯勝北笑了:“毛師是在考較我呢?兵法有云:用間有五:因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五間俱起,莫知其道,是謂神紀,人君之寶也。臥虎臺不會缺了這樣的人物吧。”

  毛喜欣賞地看著這位年輕人:“以你所見,當用何間?”

  侯勝北還是用兵法回答道:“死間誑事于外,可使告敵。我相信毛師在對方那里,必然布有這等棋子!”

  毛喜大笑:“當之,汝得之矣。”

  他改容正色道:“你說得不錯,我已有布局,眼下只是等待一個機會。讓對方覺得,不能再這么繼續坐視不理地等待下去。”

  “機會何在?”

  毛喜微微一笑:“聽聞尚書左仆射袁樞重病纏身,只怕不久于人世。”

  “行此事,要稟報安成王嗎?”

  “不可,安成王不能預先知道此事。他必須要扮演好他的角色,一位被無辜陷害的宗親輔政大臣,那就可以了。”

  新的一年到來了,新帝宣布改元。

  光大元年,正月。

  彼此相安無事,各自發展勢力,暗中較勁的平靜局面被打破了。

  尚書左仆射袁樞的過世,成為了這一年爆發激烈斗爭的導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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