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和侯勝北來到沃野,見到了普六茹忠。
聽完洛陽之戰的經過,他神情落寞,彷佛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
不過普六茹忠沒有多說什么,反而對兩人道:“此次率萬人接應突厥,軍糧不給,正要打算用計,你們來的倒是剛好。”
兩人面面相覷,不知普六茹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只聽他淡淡道:“你們就聲稱自己是河州刺史王杰的兵馬。待到了明日,勒兵鳴鼓而至,之后我自有安排。”(注1)
看了看楊堅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普六茹忠替兒子撣去征塵,下令道:“回去把盔甲擦亮,旗幟須得鮮明,打起精神拿出凱旋而歸的勁頭來。”
次日,普六茹忠邀請稽胡酋長多人,至帳中團團而座。
忽聞軍營之外傳來金鼓凱旋之聲,一路人馬著盛裝,精神百倍行來。
普六茹忠命人前去打探,須臾來報:“是河州刺史王杰的兵馬。大冢宰已平洛陽,天子聽聞銀、夏之間生胡擾動,尚未歸服,令其前來助公討之!”
眾酋長面面相覷。
正在心懷不安之際,又一騎飛馳而來,定睛一看乃是突厥的使者。
突厥使者趾高氣昂往軍帳中間一站,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稽胡各位酋長,大聲道:“我家可汗已入并州,留下兵馬十余萬在長城。遣我來問公,若有稽胡不服,欲來共公破之!”
在座的酋長聞言皆懼,普六茹忠好言慰諭,遣之歸去。
諸胡于是爭相饋輸,車糧填積,牛羊滿圈。
普六茹忠得了軍糧,派使節聯系突厥退兵,率軍返回長安。
保定五年,正月初一。
侯勝北二十五歲的第一天,是在行軍途中度過的。
草原不缺肉食,此前從稽胡獲得了許多軍糧牲畜,普六茹忠下令殺羊做飯,又打了不少野味,眾軍士飽餐了一頓。
待到入夜,和出征前的那晚一樣,點起了一堆篝火。
不過這次的聽眾只有楊堅和侯勝北兩人,所以顯得冷清蒼涼了許多。
普六茹忠再次講起了往事。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北魏正光五年,南梁的普通五年,當年我才十八歲,還叫作楊忠,前往泰山游覽。”
普六茹忠笑了笑:“游覽什么的只是個借口,六鎮舉兵,不過是去青州避亂罷了。”
“誰知不巧碰到南朝梁兵攻陷了郡城,我被席卷帶去了江南。后來才知道,是北魏宗室元樹北伐,煽動當地豪強率義從歸南,我算是遭了無妄之災。”(注2)
普六茹忠說到此段經歷,卻是嘴角帶笑,像是在回憶往昔美好。
他向著楊堅道:“不過我很幸運,遇到了你母親,不然也沒有你和二郎三郎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真是要感謝上天的安排。”
普六茹忠想起當年的兵荒馬亂,孤身流浪的北地少年,舉目無親的呂姓少女,彼此依靠,相互照顧,她叫苦桃…(注3)
他收起了思緒。
“到了建康被發為官奴,由于我出生北地,熟悉馬性,所以分到了一個養馬的差事。”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陳慶之。”
“陳慶之那時正好四十歲,官拜主書令史,這是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尚書省有二百多個他這樣的令史。不過官雖然小,他卻挺舍得花錢,散財養士,門下聚集了不少有能之輩。”(注4)
“我被他看中,贖取了身份成為平民,不過平時的工作還是替官家養馬。”
“在北方時,我本來以為南朝是沒什么馬的。到了建康才知道,南朝的馬匹數量還不少,雖然沒法和我們北朝相比,不過也有幾千匹之多。”
“什么于闐五花馬、焉耆海馬、高麗果下馬,不過最多的還是吐谷渾的青海驄馬和紫騮馬,又以毛色分為赤舞龍駒和白龍駒。”
“通過益州的馬市,數百上千的西域良馬運到建康。不過吐谷渾人壞得很,不給種馬,公馬都是騸過的。”
“雖然戰馬本來也確實要騸掉,可是沒有種馬就沒法配種。再加上不適應江南的氣候,每年總要死掉一大批,所以數量一直攢不起來。”
“唉,人老了就是啰嗦,一說起來就止不住。說好講陳慶之的,又扯到了馬。”
“不過我接下來要講的,也和馬有些關系。”
“陳慶之的麾下,一定有一名絕世騎將!”
普六茹忠斬釘截鐵地說道。
這個判斷讓侯勝北大感興趣,普六茹忠為什么能夠這么肯定呢?
很快他就聽到了解釋。
和步兵不同,騎兵在戰斗中,一直處于高速移動和不斷變化位置的狀態。
騎將只有隨同騎兵部隊一起行動,才能夠及時把握戰機和發布命令。
而且更多的時候,騎將不是通過發號施令,必須以自己的行動去引領騎軍。
所以善于使用騎兵的著名統帥,自身往往也是能夠沖鋒陷陣的猛將,如楚霸王、霍驃騎、呂布率并州鐵騎、趙云領白馬義從等。
普六茹忠笑了起來:“騎將的人才,還是我們北方更多些,呵呵。”
侯勝北無法否認這個事實,不過他曾經親眼見到過阿父和大壯哥突陣,南朝也不是沒有優秀的騎將啦。
普六茹忠緊接著正色道:“要知道七千白袍軍,有三千是騎兵!”(注5)
“而陳慶之,誰都知道他射不穿札,馬非所便,怎么可能指揮騎軍,打出那樣的戰績?”
普六茹忠有些遺憾地道:“這名騎將,相當于陳慶之的半身和影子,只可惜我始終無緣結識這位好漢,他隱藏得太好了。”
侯勝北覺得普六茹忠的分析頗有道理。
不過轉念一想,陳慶之北伐已經過去了三十六年,即便那位絕世騎將還在人世,也多半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比普六茹忠的年紀還要大。
看來這個秘密是無法解開啦。(^_^)
侯勝北不禁又聯想到了高長恭率領騎軍突擊的英姿:這位大齊蘭陵王,應該就屬于剛才說的呂布趙云之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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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六茹忠繼續講了下去。
“北魏武泰元年、南梁大通二年,我在南朝已經五年了,終于累遷做了個小官。”
“馬政歸太仆管轄,下轄三名典牧都尉,再下面有車府令、典牧令、乘黃廄、驊騮廄、龍馬廄等職,我擔任典牧令的副手典牧丞,具體負責養馬的活計。”
“那一年爾朱榮發動河陰之變,屠殺北魏宗室兩千多人。各地州郡的大員紛紛投降南朝,像郢州刺史元顯達,汝南王元悅、東道行臺元彧、北青州刺史元世俊、南荊州刺史李志等等。”
“相州刺史元顥也攜子來投。由于相州隔得比較遠,南朝無法渡過黃河接應,他幾乎是光桿一個過來的。”
“但是元顥很會表現,涕泣陳情,請求立己為魏主,殺回北地復國,言辭壯烈豪邁。”
“梁帝頗為欣賞,封他為魏王,配屬了不少部下。我因為是北方將門出身,就指配給了元顥,一下子提拔成了直閣將軍。”
“之后就是你聽說過的那個故事了。”
“次年,陳慶之率七千白袍軍,發于铚縣,拔滎城,至睢陽。”
普六茹忠忍不住笑了起來。
“哈哈,瞧你這副表情。難不成你以為陳慶之是從建康一路打到洛陽去的啊?那樣別說七千人,七萬人都未必夠啊。”
“哎,你們現在已經習慣了劃江而治。以前南朝的邊境,可是在淮南壽陽一線,和北魏來回拉鋸的。”
“爾朱榮的屠殺把許多北魏宗室逼得投向了南朝,戰線于是推進到了淮北。即便如此,铚縣距離洛陽,也還有千里之遙。”
“陳慶之選擇進軍的戰略時機非常精準,有了元氏宗親的人脈,他對于北朝的內情掌握得一清二楚。”
“半年前,爾朱榮擊敗了葛榮,收編六鎮數十萬軍民。然而這些人沒有停止反抗,不停地發生叛亂,爾朱榮忙于鎮壓,穩固并州、肆州的根本重地。”(注6)
“洛陽方面,爾朱榮委托給了相約為兄弟的心腹,太尉、上黨王元天穆。此時青州反了邢杲流民軍十余萬,泰山太守羊侃也舉兵反魏。元天穆召集文武,討論應該優先對付元顥和邢杲哪一邊。”
“最后,元天穆還是聽從了大多數人的意見,決定先鎮壓青州人數眾多的邢杲。”(注7)
“呵呵,他不知道,名望正統也是一股無形的力量,可以兵不血刃,使人望風歸降哪。”
“不管怎么說,元天穆做出了決定。”
“三月十一日,留守洛陽的十數萬精兵強將,發往了青州。”
“陳慶之在淮北等待了大半年,始終蟄伏不動。如今抓住了這個稍縱即逝的時機,果斷地起兵了。”
“須知四月二十日,元天穆便一戰大勝,生擒邢杲。給陳慶之的時間,只有一個月而已。”
“不動如山,動如雷震。陳慶之對于兵法的理解,實在是深刻。”
“四月,陳慶之率軍出發。”
“接下來就是侵略如火一般地進兵。”
“睢陽一戰,丘大千號稱有眾七萬,其實他的戰兵只有數千,六萬多是征召來的民夫,不然你以為九座城是怎么筑起來的。”
“丘大千那個蠢貨,還把戰兵分散在九座城里防守。力分而薄,被陳慶之從早上到傍晚,攻克了三座城壘,他就投降了。”
“嗯,丘大千原先是東道行臺,安豐王元延明的人,也沒準得到了什么暗示。”
“俘虜和民夫交給了元顥,由我這邊挑選精壯,重新整編。后來一路上都是這么做的,所以到了洛陽,元顥手下也有了一支數萬人的隊伍。”
“元顥在睢陽城南登壇燎柴,祭天登基,改元孝基,做了皇帝。授陳慶之使持節、鎮北將軍、護軍、前軍大都督,率軍西進。”
“濟陰王、征東將軍元暉業率羽林庶子二萬人來救,進屯考城。”
“考城四面環水,守備倒是嚴固。可元暉業率領的其實是運糧隊,否則怎么可能二萬人的隊伍,帶了近八千輛的糧車?”(注8)
“何況元暉業此人,自河陰之變后心灰意冷,每天一只羊,三天一頭小牛犢子,只想著吃吃喝喝,滿足口腹之欲,再做做詩緬懷往日榮華,根本沒有斗志。”(注9)
“運糧隊能有多少戰力,何況再加上這么一位不作為的主將?二萬人就眼睜睜地坐視著陳慶之命令部隊浮水筑壘,架浮橋渡過護城河,筑起了攻城用的土壘。”
“考城陷,元暉業被擒,陳慶之率眾繼續向西。”
普六茹忠停了下來,笑瞇瞇地看著侯勝北:“怎么,是不是有種傳說破滅的感覺?瞧你一副氣呼呼的樣子。”
“還是說,覺得我在胡說八道,貶低你們南朝的軍神?”
侯勝北覺得這時候沒必要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大概滿臉都是寫著不服氣三個字吧。
普六茹忠就像看著自己的晚輩,慈祥地微笑道:“陳慶之不是神仙怪物,之所以講這些,是希望你真正能夠了解他。”
“七千打敗七萬,即便其中一大半是民夫又怎么樣呢?七千打敗兩萬,這兩萬人是運糧部隊,主將是個廢物又怎么樣呢?”
“在老夫看來,這些完全無損陳慶之是一代名將的事實啊。”
普六茹忠解釋道。
“能夠不被敵軍的龐大人數所迷惑,看穿敵軍的戰力強弱虛實,面對堅固的城池堡壘,也敢于果斷發起進攻,這不正是陳慶之的厲害之處嗎?”
侯勝北一開始的確有些不平,但是理智告訴他,普六茹忠所講的,才是傳說真實的一面。
正如老人所說,換了另一位將領,看到數量遠超自軍的敵人,占據著有利的防守地形,還能保持冷靜,評估敵軍的真實戰力,做出進攻的決斷嗎?
陳慶之的真正偉大之處,被那些神奇夸張的戰績掩蓋住了。
直到今天,經過老人的點撥,侯勝北才重新對這位南朝軍神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
他站起身,向普六茹忠鄭重地深深行了一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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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铚縣:今濉溪縣西南七十里古城鄉滎城:今寧陵縣南睢陽:今商丘市睢陽區考城:今民權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