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距孟津九百里,段韶率一千精騎,五日行至。
兵不在多,有時一人可抵百萬軍。
何況三人畢至?
見大霧彌漫,段韶果斷遣人聯絡高長恭、斛律光,令連夜渡河。
自率帳下二百騎,先行到達南岸,與麾下諸將登邙阪,觀察北周軍形勢。
坡者曰阪,一曰澤障,一曰山脅。
邙阪為山峽之地,下臨溪谷,故得此名。
北周軍的十萬主力此時分為數部。
一部屯于太和谷,防御北齊援軍。
太和谷,位于邙阪之下。
宇文憲與達奚武、王雄等個率一部,屯于邙山各處,諸軍分守險要。
一部加入尉遲迥麾下,繼續圍攻洛陽,那羅延和侯勝北就屬于這部人馬。
由于攻擊目標是金墉城,于圍城各部之中,所處位置最北。
太和谷的北周軍之后,就輪到了他們。
段韶在清晨的濃霧中探查敵情。
行至山下一處,聽得對面人喧馬嘶,鎧甲錚錚,知道遇到了北周軍的屯聚之處。
段韶立刻扭轉馬頭,奔回馳告諸營,召集騎士。
斛律光五萬、高長恭五千五百、段韶一千,三軍皆為騎兵。
段韶為左軍,高長恭為中軍,斛律光為右軍,在邙阪高處結陣以待。
紅日漸升,白霧散去。
對面的光景除去了籠罩的薄紗,變得清晰可見。
太和谷的北周軍仰望邙阪之上,前一日那里還是空無一人的山坡,現在卻密密麻麻站滿了北齊軍士,數以萬計的騎兵!
豎起三道大纛。
斛律!
無數的赤色戰衣旗幟,邙阪彷佛燃起了熊熊火焰,這突如其來的沖擊使北周軍心頭大震。
阪上一騎嗓音洪亮,遙遙傳來一問:“汝宇文護幸得其母,不能懷恩報德,今日之來,竟何意也?”
無聲。
過得片刻,北周軍中有人答道:“天遣我來,有何可問。”
阪上那騎毫不猶豫地回道:“天道賞善罰惡,當遣汝來送死耳!”
言罷回身入陣。
須臾,山上戰鼓聲響起。
北周身披鎧甲的步兵排成緊密的陣形,準備防御敵騎沖擊。
騎兵在谷內壓住陣腳,打算等到北齊騎軍沖到山下,其勢已衰時發起反擊。
這個部署并沒有問題。
騎兵雖能克步,但是強悍的重甲步兵只要擋住騎兵沖擊,維持住陣列秩序,使騎兵停頓下來喪失速度,就完全可以反制騎兵。
北周府兵,無疑是擁有這份硬捍騎兵實力的天下強軍。
誰知只聽鼓響,并沒有出現如預料中,漫山遍野的鐵騎沿著山坡沖鋒而下的光景。
箭在弦上,不可不發。
敵不來就我,我去就敵。
北周軍主動登山迎戰。
如能堵住北齊騎軍的沖擊路線,也不失為一項妥當的戰術。
北齊軍的戰法出乎意料,騎軍竟然不動,坐于馬上列陣而斗。
本該橫沖直撞的騎兵,放棄了突擊和速度優勢,就像步兵一樣排成了一列陣線,居高臨下利用馬槊的長度,戳擊仰攻的北周步軍。
戰局成了步兵和騎馬步兵的對決。
北周軍對自家府兵的戰力充滿信心。
即便騎兵來沖也能抵擋,勝負當在五五之間,何況敵軍棄長取短,結陣而戰?
北周軍像是看到燈火的飛蛾,紛紛登上了邙阪。
北齊軍雖有山勢高度和武器長度的優勢,以府兵的訓練有素,完全可以對抗。
戰線一點點緩慢地從坡下,向著坡上推了過去。
雙方都沒有動用弓弩對射,倉促遇敵,此時近戰,比拼的就是兩軍氣勢。
邙阪的山路,逐漸被北周的步卒站滿,再無騰挪和容身之地。
開戰半個多時辰,周軍進,齊軍退,仍是旗鼓相當的局面。
精銳的北周府兵已經占據了半片山坡,來到了山腰。
崎嶇的山路割裂了原本嚴密整齊的陣形。
而披著厚甲,登山仰攻,即便北周府兵是天下有數的精兵,也少許露出了疲態。
如果普六茹忠在此,可能會發現段韶的企圖。
正是在一年多前,在晉陽的大雪紛飛中。
段韶曾經說過一句話。
“步卒力勢自當有限,今積雪既厚,逆戰非便,不如陣以待之。彼勞我逸,破之必矣。”
如今,不過是積雪改為了山勢,一絲一毫地消耗著北周軍的氣力。
戰局的逆轉是瞬間發生的。
段韶下令一千精騎全體下馬,棄矛拔刀,上前短兵接戰。(注1)
此前敵軍始終從容接戰、穩步后退,如今突然發起猛攻,北周軍陡然受到重壓,被打亂了節奏。
士卒體力不支之下,來不及做出應對,紛紛被自上而下的北齊軍強大沖勢推倒。
面對段韶強有力的反擊,北周軍的右翼抵擋不住,攻上半山腰的部隊崩潰敗退。
中路與高長恭對戰的北周軍,也幾乎在同一時間遭受了痛擊。
北齊軍中猛然殺出上百人,皆身披重甲,挾帶風聲撞入了中軍陣中。
北周軍圍了上去,欲待殲滅之。
然而這百人并非普通軍士,舉手投足間力大無比,且精通戰場搏殺之術。
百保鮮卑,陷陣無敵。
中軍所當者,立時瓦解。
投墜溪谷者,死傷甚眾。
北齊軍在邙阪一戰獲勝后,重新上馬,開始追擊。
到了坡下,五萬余人分為兩部。
斛律光指揮右軍,沿著邙山南麓一路前進,攻擊北周各軍。段韶的左軍追擊敗兵,協助斛律光側擊中路。
高長恭指揮的中軍,沖出太和谷展開陣形,向南突擊洛陽城周邊的尉遲迥部。
那羅延、侯勝北首當其沖。
他們迎頭撞上了高長恭所率的五千余禁軍和百保軍士。
幸好早先斥候來報兩軍交戰的消息,那羅延已經及時調整了陣型,轉而面向北方來敵。
除了留少數人馬監視城內,撤去了包圍,把部隊集中到了一起。
普六茹忠帶走了一萬兵馬,那羅延手中有五千余人,其中二千為府兵精銳,三千為廂散和羌胡內附之兵,背對著金墉城,拉開了一條里許長的戰線。
五百精騎和五百胡騎布陣在側翼,四千步兵排成寬八百步,縱深十人的方陣。
兩邊兵力相當。
那羅延覺得憑借自己的部隊,足以攔住對面來襲的這支人馬。
侯勝北來到陣前,望向對面排開的數千騎兵,當看到中間百余名氣質與眾不同的軍士時,瞳孔一縮!
昔日柵口之戰時,那名單人獨騎斷后,卻冷漠淡定、視生死如無物,最后被蕭摩訶擊殺的身影浮現在眼前。
然而現在,對面竟有上百名這樣的戰士!
“加厚中路,快!”
他對著那羅延吼道。
作為客將,侯勝北從不發話干預指揮,此時一反常態,那羅延大為詫異。
不過兩人交往已久,那羅延知道侯勝北不是不通軍事之人,見他情急,也來不及多問,立刻下令縮窄正面,加厚陣形。
再把五百騎軍調集列于前方,準備和對面的敵軍對沖。五百羌胡散騎側翼游斗,以弓箭擾亂對方。
抽調千人府兵補充到中路,陣形縮窄為五百步,加厚為縱深二十人。
剛剛完成調動,對面的騎軍就開始發動了突擊。
這五千騎軍的目標,不僅是面前人數相當的那羅延軍,竟是包括了他們身后,圍困洛陽城的尉遲迥數萬大軍!
突擊而來的騎軍形成了一個寬大的攻擊面,豎起赭黃色的河陽幡,毫無畏懼地撲向人數遠超自己的北周軍!
那羅延下令騎兵沖鋒,雙方都是重騎,沒有臨陣退縮的道理。
然而只一個照面,精銳的關隴騎兵,就倒下了近百名,而對方落馬的人數屈指可數!
那羅延猛然轉頭,勁力之大仿佛要扭斷脖子一般,以無法理解的目光看向侯勝北。
“這就是千里挑一的百保鮮卑,一人可敵百人。以前在南朝,我軍曾經和一名對戰過。”
準確來說,是靠大壯哥的絕世武勇,才斬了對方。
侯勝北這時才有功夫解釋,語氣滿是苦澀:“現在有百名之多。”
“…”
百保鮮卑絲毫不在意游騎的箭矢騷擾,羌胡的弓箭大多還是石制骨制,即便少數幾支鐵箭,也射不穿他們身上的沉重鎧甲。
這群殺戮猛獸,無視面前嚴陣以待的北周步軍,就這么悠然掉轉馬頭,將后背大大方方地展露在敵軍陣前。
返過身來,對著已經殘破的北周騎軍,又是一輪兇狠突擊!
僅僅兩次沖鋒,那羅延的五百精騎已經折損近半,四分五裂。
現在他的聲音也像侯勝北一樣的苦澀嘶啞:“沒想到天下還有如此強軍。”
“百保軍士部署在我們這里,北齊軍一定是想要突破,沖入金墉城。”
侯勝北如此判斷,向那羅延建議道:“我軍的騎兵已經殘破散逸,羌胡騎兵連騷擾牽制都做不到,只有以步兵堅陣抵擋耗其銳氣,再隨機應變。”
那羅延頷首,正了正兜鍪:“侯兄弟,我要親臨前線指揮,士卒才有可能擋住敵軍。”
他猶豫了一下:“敵軍如此兇悍,只怕甚是兇險,你…”
侯勝北微微一笑:“那羅延你在說甚,說好的一起揍北齊人呢,自然是陪你走上一遭。”
那羅延心下感動,左右親衛護住二人,張安張泰、麥鐵杖也緊緊跟隨,擂起戰鼓,主將的大旗移向前陣。
府兵精銳確實名下無虛,自家騎軍就在眼前被輕易擊敗,明知眼前的敵軍并非易于,也并未產生動搖。
待主將來到陣中發號施令,前排把半身高的櫓盾扎于地,舉起弓弩準備射擊,后排架起長矛,準備應對敵軍即將發起的沖擊。
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皆行,怕他何來。
摧毀了那羅延的騎兵部隊,百保軍士重整陣列。
這次敵軍的主將也加入了沖鋒的隊形之中,侯勝北遠遠看到他戴了一個猙獰的鐵面。
不容細想,只在瞬間,數以百計的鐵騎就已經撞入陣中!
人馬加上鐵鎧上千斤的重量,疊加高速的強大沖力,輕松掀翻了前排五六排軍士才止住勢頭。
字面意義上的人仰馬翻。
然而那羅延的部隊承受住了具裝甲騎的沖陣,沒有潰散。
其一、北周府兵,不愧是天下精兵,堅忍不拔。
其二、加厚了陣形,北齊軍沒能穿透破陣而出。
其三、主將親臨前線,指揮體系沒有被打亂隔斷。
扛住了沖擊,降低速度的北齊騎軍,終于也成為了被攻擊的對象。
北周軍踏著前排同袍的尸體,六尺步槊如同密林,沒頭沒腦向馬上敵軍捅去。
而馬上的敵人,大多擁有常人難及的怪力,掄開長槊,鋒刃所到之處,掀起陣陣血雨。
有北周士卒舍身抱住刺入體內的槊鋒,以生命奪下敵軍的兵器。
卻聽得敵人桀桀怪笑,拋下馬槊,抽出長刀揮舞,立刻斷肢橫飛。
敵人又或使用錘锏等鈍器,擊中頂門天靈碎裂,擊中胸腹口吐鮮血,哪怕只是撩中臂膀等不致命之處,也是筋斷骨折,不能再戰。
通常要搭上三到四名士卒性命,才能換得一名北齊禁軍的戰死。
而百保軍士縱橫披靡,更是不知要犧牲多少條性命,才能打倒一人。
那臉戴鐵面之將,一度沖到距離那羅延和侯勝北只有數排軍士之處,兩人看到他露出的姣好下巴,貌似帶笑的微彎嘴唇,和兇悍的戰意形成了詭異的反差。
兩人都握緊了兵刃,做好親自加入廝殺的準備。
不過看眼前的戰況,若是和百保鮮卑對上,不過平白多賠上兩條性命罷了。
就在那羅延下定決心,打算下令率親衛參戰的時候。
鐵面將領像是不愿把寶貴的禁軍騎兵和百保軍士,消耗在和眼前這支部隊的結陣對攻,一聲撤退令下,聲音竟也是清脆動聽。
數百騎兵倏忽來去,撤出了已經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戰場。
留下的百保鮮卑尸體,屈指可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