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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臥虎初哮

  告別那羅延,侯勝北來到江南居,直奔天字六號房。

  待潘氏來到,他言簡意賅地下令道:“周齊交涉已到關鍵時刻,兩國通好于我朝不利。速以負約突厥,恐生邊患之論,傳聞于庾信、王褒等人,務必使入宇文護耳中。”

  潘氏有些疑惑:“就憑江陵降人的幾句話,能夠說得動宇文護嗎?”

  侯勝北搖頭道:“未必能說動,所以還須配以他法,讓突厥逼上一逼方可。”

  潘氏讓他行事多加小心,侯勝北頷首,問起玉壁城方面可有新的消息。

  “自從上次送了司馬尹公正與北齊使者密議的消息之后,又傳了一道過來:有汾州胡抄得關東人,韋孝寬復放東還。之后就再無音訊了。”

  “好吧,叮囑安插在那里的密諜,行事須得謹慎,韋孝寬可不好對付。”

  短短幾句話說完,潘氏就離開了。

  茶寮和當壚賣酒的生意類似,她還要去招呼客人,不能待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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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定四年,九月。

  在北周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過去,轉眼就快來到長安滿一年了。

  侯勝北已經習慣了北周歷法的年號稱呼。

  南朝是天嘉五年吧,不知道陳蒨會不會改元換號,反正自己也不怎么在乎。

  他經常和一群關隴權貴的后代結伴出游,不是跑馬就是田獵,騎射之術讓他們稱奇不已。

  就和那羅延開始的認識一樣,在北人的印象里,南人都是不會騎馬的。

  不過真要和關西良家子比起來,侯勝北的騎術還是有些許差距,得了他們的傳授指點,控馬技巧等細微之處頗有進步。

  然而按這群武人子弟的說法,鮮卑南下已有百年,馬背功夫已經生疏不少了。

  突厥、羌氐等保持游牧習慣的民族,那才是小兒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射狐兔。等到了成年,個個力能張弓,盡為甲騎,所以才會控弦數十萬。

  侯勝北和這群關隴軍頭的公子們混在一起,三天兩日除了跑馬,還少不了飲宴,開始被他們灌得很慘,逐漸地酒量也練了出來。

  只要敢喝,年輕力壯怕甚么。

  九月長安月兒明。

  南朝遣使來聘,主使乃是棱威將軍、丹陽尹丞,兼侍中蕭允。(注1)

  蕭允也是南蘭陵蕭氏一族,曾祖蕭思話乃是宋征西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尚書右仆射。

  侯安都為南徐州刺史之時,躬造其廬,以申長幼之敬,彼此有過一段淵源。

  在異國他鄉見到侯勝北,想起昔日的權貴公子流落至此,蕭允頗有些感慨。

  他說起近一年來南朝的情況。

  章昭達于去年十二月,起兵討伐陳寶應,頓于建安。

  陳寶應據建安、晉安二郡之界,水陸為柵,以拒官軍。

  章昭達與戰不利,據其上流,兩軍已經對峙了大半年之久。

  侯勝北心生鄙夷,想當初阿父率軍討伐留異,何等的輕松爽利。

  現在如此大軍,打一個陳寶應耗時良久,沒了阿父這樣的將帥指揮,連仗都不會打了么?

  蕭允又提到七月天子不豫,下詔京師大赦。(注2)

  侯勝北更是暗自冷笑不已:阿父四十四歲過世,陳蒨今年四十有三,倒要看看你還能活多久。

  不過南朝使節來得正好,突厥使者將至,就趁這個時機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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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月,大冢宰追錄佐命元功,以柱國、衛國公宇文直為大司空,封開府李昞為唐國公,若干惠之子若干鳳為徐國公。

  八柱國李虎去世十余年之后,三子李昞終于繼承了父親的唐國公爵位。

  這可是一件大喜事,必須擺宴慶祝。

  九月丁巳這一天。

  李昞擺下酒宴,廣邀親朋好友。

  北周權貴之間都是互相聯姻,彼此多為親戚,就如同伏陀、那羅延和大野昞一般。

  八柱國的故交豈是泛泛,凡在長安的關隴子弟大多前來道賀,將門之后濟濟一堂。

  侯勝北也廁身其中。

  一群武人勛貴的二代公子聚在一起,說話自然是肆無忌憚。

  “今年開始,百官上朝要執笏。我家老爺子拿笏的樣子,怎么看怎么別扭,哈哈。”

  “那是,一輩子拿慣了兵器,拿個笏都像舉著刀子想砍人。”

  “叱羅家的幾個小子沒來吧,估計他們也不好意思來。他老子成天端著架子,朝中官員只要去請示,叱羅協就會說‘你不懂,我現在來教你。’可一開口都講的亂七八糟。現在搞的他兒子都沒臉見人了。”(注3)

  “那是,誰讓叱羅協是大冢宰的親信呢,每次考核都是上中,賞賜粟帛。先帝那時候,知道他沒幾斤幾兩,好幾次都當面頂回去:‘你懂個啥?’,還虧了大冢宰回護,才沒被罷退。”(注4)

  “哎,這次配合突厥出兵,就是為了恐嚇北齊,送回大冢宰的母親啊。”

  “北齊服軟送了人回來,兩國通好,看來有一陣子只能去西邊打吐谷渾了。”

  “那可未必。突厥貪婪,可不容易打發。去年搶劫晉陽周邊那么多人口,嘗到了甜頭。今年不就又來約了?這次沒搶夠,還不舍得退回草原,準備再來一波呢。”(注5)

  “聽說邀約出兵的使者已經到了。入冬多半又要伐齊,大冢宰還能說我們和北齊通好了,這次就不去了?”

  “國家動員大軍征討何方,竟是取決于大冢宰之母一人嗎…”

  “噓,打住打住。”

  侯勝北拿著酒樽,靜靜地傾聽這些談論,面帶微笑。

  “哎,侯兄弟你在這里呢,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

  那羅延拉著一個人,擠開人群走了過來。

  “賀若可是和你有淵源的,來來來,你們打個招呼吧。”

  賀若?

  和自己有交集的北周賀若氏,那就是阿父在湘州對戰的賀若敦了,是他的子弟吧。

  侯勝北打量此人,第一印象就是北朝年輕版的吳明徹,年紀比自己小上兩三歲,怎么都掩蓋不住一身的傲氣。

  他淡淡一笑,抱拳道:“南朝侯勝北,幸會。”

  “勝北,這名字倒是有意思,口氣很大啊。”

  賀若弼一開口,就是帶著挑釁之意。

  侯勝北微笑,他名字的問題,早已知道如何應對。

  不用他開口,那羅延就主動幫著打圓場道:“侯兄弟的勝,乃是勝任的意思。他是南朝的使者,勝任北方,豈不是好口采?”

  賀若弼沒有繼續咄咄逼人,今天是慶祝李昞升任唐國公的好日子。他再怎么不通人情,也不至于在這個場合鬧出什么事情。

  李昞也過來招呼,幾杯酒下去,父輩在戰場上的交鋒,就成了話題。

  賀若弼畢竟心懷芥蒂,沖著侯勝北道:“那一戰,你父功成名就。我達帶著殘部回來,卻被擼掉官職,可是過了一年多,才重新起復。”(注4)

  他不滿道:“獨孤盛見事不妙溜了反倒沒事,斷了我達的后路。就這樣,我達還堅持了大半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大冢宰不通軍略,實是處得不公。”

  矛頭卻是奇妙地轉向了另外的地方。

  那羅延舉杯:“賀若,今日不提這個,喝酒喝酒。”

  李昞也提醒道:“知道你達委屈,不過大冢宰也是我們能說的?也勸勸你達,別那么多不滿,反正他現在也起復了。”

  賀若弼還是年輕,借著酒勁繼續抱怨:“你們兩位都已經是開府的驃騎大將軍了好不好?和我達資歷差不多的將領,哪個不是大將軍乃至柱國的?”

  李昞和那羅延交換了一下眼色:“看來小賀若最近的火氣比較大,要給他降降火。”

  他笑著道:“我府上的女妓可不夠那么多如狼似虎的小伙子折騰,看來得換個地方繼續了。伱們兩位這次還是不去?”

  不等兩人開口,他就接著道:“那羅延你不去就算了,省得伽羅回頭來找我麻煩。小侯你一個人單身在此,不去風流一把?”

  侯勝北微笑搖頭:“我在南朝有妻,算著時日孩兒也出世了。妻子生產,不能陪在身邊也是無奈,還去風流就太過分了。”

  那羅延如同找到了知心伙伴,摟住侯勝北肩膀,朝著李昞道:“你看,我就知道小侯是好兄弟,你可不要帶壞了他。”

  李昞無奈道:“好好好,你們兩個寵妻狂魔就在我這兒慢慢喝,我看你們兩個是畏妻如虎吧。”

  高聲道:“各位好友親朋,寡酒無趣,咱們轉戰教坊樂戶,找幾個官家小姐、妖艷尤物把玩一番。今日一切開銷,我大野昞包了。”

  一片轟然叫好,李昞拉著賀若弼,在眾人簇擁之下,自去風流快活了。

  剛才還熱鬧的廳堂,轉瞬只剩二人。

  那羅延和侯勝北樂得清靜,舉杯小酌。

  喝了幾杯,那羅延說道:“賀若敦、賀若弼這對父子心直口快,遲早有一天禍從口出。去年八柱國之一,太保、司徒、梁國公侯莫陳崇,不就因為一句話送了性命?還不知道吸取教訓。”

  “哦?”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侯勝北問道:“愿聞其詳。”

  反正是已經發生一年多,又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那羅延壓低了聲音說道:“去年正月,侯莫陳崇陪同至尊去原州。那天晚上,至尊不知為了何事,突然趕回了長安。”

  “臨時有事返回,那也很正常啊。”

  “可不是嗎。侯莫陳崇就大嘴巴說‘吾曾聞術者言,晉公今年不利,車駕今忽夜還,不過晉公死耳。’”

  “占卜之術之言不過無稽之談,看來侯莫陳崇對大冢宰也有些怨氣,所以才這么說,后來呢?”

  “后來就被人揭發了唄,在大德殿面責,侯莫陳崇惶恐謝罪,大家以為這樣也就算了。”

  那羅延說到這里也有點驚恐:“誰知當晚,大冢宰就派兵到侯莫陳崇家,逼他自殺了!”

  “這…”

  “八柱國,就因為一句話的事,丟了性命。”

  那羅延喝了杯酒壓驚,感嘆道:“你想想上次之事,只因我未能投效,就要取了性命去。大冢宰可不是什么寬宏大量之人。”

  他覺得自己有些說得多了,加上意興闌珊,酒也喝不下去,便與侯勝北分別,說好改日再約。

  待那羅延離去,房間再無他人,侯勝北換了副表情,臉上彷佛戴上了一個面具。

  他思考片刻,起身去往江南居。

  天字六號房。

  待潘氏關了門,侯勝北長話短說:“賀若敦心存不滿,口出怨言,宇文護性窄,宜使其得知。”

  說到這個程度就可以了,潘氏之后會用一種他看不懂的文字排列方式,把這些內容記載下來,安排發送給執行之人。

  除非剛才有人就在邊上,親耳聽到了侯勝北說出這句話,否則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和未來發生的事情有何關系。

  待潘氏離去,侯勝北心想:要不就趁著酒勁,今天把事情給辦了吧。

  想到此處,一骨碌翻身而起,出門去了。

  這一日,突厥使者在長安集市中吃烤肉、喝羊湯之際,與南朝使團不知為何起了沖突。

  雙方一開始口舌之爭,南北方言俚語你來我往,火氣越來越大,居然毆斗了起來。

  突厥來聘的多為草原勇士,心想打幾個南朝軟弱文人,還不是手到擒來?

  沒想到對方有幾個硬茬,其中三人結成一個相互護持的小小三角軍陣,突入自家人群中。向著當前一人揮來的拳腳均被左右二人格擋開。

  而先鋒那人的動作干脆利落,皆為軍中搏殺兇狠手段,多是打在肝膈等處,自己人要么被一擊閉過氣去,要么疼得直不起腰來。

  側面還有一人腳步快捷,彷佛游軍斥候,倏忽來去,快活地大呼酣斗,時不時揮來一記冷拳飛踹,干擾得眾突厥人不能集中精神對付那三人。

  游斗本是突厥人的看家本領,卻在這場斗毆中吃了對方以軍陣結合游擊的苦頭。

  一場亂斗下來,吃虧的竟是突厥一方。

  突厥使者待要告到官府,涉及他國外交,京兆尹覺得棘手不好處理,推給了鴻臚寺。

  鴻臚寺也感到頭疼,兩國使團純粹因為口角起了毆斗,判哪邊有罪都不合適。

  是月,以皇世母閻氏自北齊至,舉朝慶悅,大赦天下。

  鴻臚寺趁機各打五十大板,告誡兩國使者,既然來了長安城,須遵守本朝律令。

  這次因為大赦,違反一次就算了,下不為例。

  大冢宰喜事臨門,都老實一些,不要鬧事。

  南朝一方沒什么異議。

  突厥使者則是覺得顏面盡失,有損國威。

  若是出使目的不達,回去愈發難以交代,于是交涉的態度更為強硬,定要北周按照約定配合出兵。

  閏九月。

  大將軍韋孝寬、大將軍長孫儉升任柱國。

  突厥再度南下,寇北齊幽州。

  十月。

  晉公宇文護新得其母,睽隔三十五年,一旦相聚,凡所資奉,窮極華盛。

  每四時伏臘,北周至尊率諸親戚,行家人之禮,稱觴上壽,榮貴之極,振古未聞。

  宇文護本來感念送母之恩,不欲伐齊,然而突厥已然發兵,難以推脫。

  又聽聞左右進言,恐負突厥約,更生邊患。

  宇文護不得已,請命東征。(注7)

  北周征發府兵二十四軍及左右廂散隸秦、隴、巴、蜀之兵并羌、胡內附者,凡二十萬人。

  新除柱國、勛州刺史韋孝寬派遣長史辛道憲進諫,啟陳不可東征,宇文護不納。

  周帝于太廟授斧鉞,勞軍于沙苑,大軍兵發北齊。

  侯勝北也作為客將,跟隨那羅延一軍,以觀北周軍威。

  誰都沒有聽到,臥虎發出的這記無聲咆哮。

  正如掀起了周齊兩國之間,這場牽動數十萬人的大戰,侯勝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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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沙苑:今大荔縣洛、渭河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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