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西邊官道左近長了片稀疏的榕樹林,梢頭高高挑出一個酒招子,后面有三間半的簡陋屋舍,是座開了十余年的小酒寮,店主老蔡手藝好,心眼實,炒得一手香辣俱全的湘菜,雖比不得福州府鎮海樓,在過往熟客間也算有些名頭。
灶臺木柴燒得正旺,熱氣頂起壺蓋,哐哐作響。
青衣少女坐在門邊竹幾上,撐起雪白的下巴,呆呆地望向外面的官道,不知在想什么,思緒被‘哐哐當當’的嘈雜之聲打斷,頭也不回地喊道。
“二師兄,水燒好了!”
白發老者聞聲,從里間出來,穿了身灰布衣裳,面色蒼黃,額角幾點黑斑,他健步如飛,走到火爐前,抓起鐵壺把,尖長鶴嘴微微傾倒,將半壺滾水注入旁邊的陶壺里,又拿葫蘆瓢灌滿涼水,繼續架上火爐。
拎起陶壺,掛在懸在橫梁的鐵鉤上,待它自然涼卻。
“小師妹,你在想甚么呢?”
岳靈珊臉上的微笑逐漸淡去:“在想…青城派。”
勞德諾聞言,臉色跟著凝重起來:“前段時間,又有一批巴蜀口音的漢子,從此經過,都是武林中人,我看這態勢,青城派近期要動手了。”
岳靈珊問道:“動手該去城里,為何留幾個人在城外?這兩天總在酒寮周邊轉悠,總不會是察覺我們身份了吧?”
此時兩人都易了容,岳靈珊扮成丑女,勞德諾裝成白發老者,對外自稱別鄉多年歸故里的父女。
勞徳諾搖頭道:“我昨夜探查了一圈,不止這邊,府城東西南北,四條路上,都有青城派布下暗樁,福威鏢局徹底被困住了。”
岳靈珊點頭道:“看來余矮子想甕中捉鱉啊,二師兄,怎么樣,我們要不要出手相幫?”
“如何相幫?青城派布置如此周密,用不著我們吧?”
勞德諾故意裝糊涂。
岳靈珊無奈道:“二師兄,你在想什么啊?要幫也是幫福威鏢局啊,再怎么說,那夜江海龍神會,我也受了人家恩惠。”
勞德諾連忙搖頭道:“小師妹,這可萬萬使不得。”
“為何使不得?”
“師父只命你我暗中查探,臨行前切切地交代過,不可露了身份,再說青城派乃是蜀中第一大幫,傳承久遠,勢力雄厚,還同處正道行列,雖然大師哥在漢中與青城四秀有了些抵牾,但兩家終究還是朋友,如何能為了區區一個福威鏢局而得罪松風觀呢?”
青城派吃虧在偏居巴蜀,在江湖上的名望,不及華山派,但實力不俗,余滄海更是陰狠毒辣、殺伐果決,連左盟主提起此人,都評價不低,勞德諾自然不想惹上這樣的麻煩。
這幾年,華山派興衰起伏,岳靈珊也算經見過世態炎涼了,雖然心中仍有一顆俠義是非之心,但終究不是恒山腳下那個懵懂少女,否則岳寧二人,也不會放心她來福建。
“只是…爹爹時常教導我們,行走江湖,當以俠義為先。”
岳靈珊輕輕嘆了口氣,天上之前還春陽明媚,不知何時起,變得有些陰蒙起來。
勞德諾繼續道:“小師妹伱想想,關中的南宮世家、魔教云雨壇,哪一個是好對付的,再招上青城派,華山派就真成四面樹敵了。”
“大師兄在漢中教訓為非作歹的青城派弟子,師父難道不知道,他是出于俠義之心嗎?為何還要杖責大師兄,遣我去川西登門賠罪?”
岳靈珊輕輕嘆息:“二師兄,你別說了,我明白了。”
說白了,在江湖人眼里,福威鏢局是只不黑不白的兔子,青城派卻是同在叢林中覓食的豺狼,為了弱兔,得罪兇狼,智者所不為也,只是俠義之道,什么時候也變得看人下菜碟了,岳靈珊心中不解,正邪之分,似乎也沒有爹爹說的那般涇渭分明。
外間天色又陰郁了幾分,天上卻未有烏云積聚。
“井井!”
官道上傳來馬蹄聲。
勞德諾警覺起來:“有人來了!”
岳靈珊探頭望去:“是青城派的暗樁嗎?”
“快進屋吧,別叫人瞧出異常了。”
兩人收起竹幾,轉身回了屋內。
“吁!”
張玉緊緊勒住韁繩,坐下的照夜玉獅子這才收住腳步,這畜生吃了老熊膽后,格外亢奮,燥郁難安,一路上撒蹄狂奔,拽都拽不住。
“看你還敢葷素不忌,胡亂吃東西。”
他抬頭看向樹上的酒招子,幾間簡陋木屋落在榕樹林前,低頭拍了拍裹著兩只前熊掌的布包,為練藏劍術,入山三日,還沒安穩吃過一頓熱茶飯。天色過午,福州城已經讓被青城派嚴密監控起來,他一時還不想入城。
張玉松開韁繩,讓照夜玉獅子自去林間找草藥吃。
“店家,怎么還不出來迎客?”
他拎著熊掌,緩步走入酒寮。
青衣少女正站在酒爐旁,聽見熟悉的聲音,拿竹篩的手,不由一顫,隔著窗欞縫,朝外間看去,見一個玄袍斗笠人正站在門邊,雖看不見面容,但身形卻是無比熟悉的。
“他來了。”
岳靈珊看向身旁的大缸,水清如鏡,少女身段婀娜,相貌卻甚丑,半張油滾豆腐的右臉,坑坑洼洼,連左邊臉也是蠟黃中泛出黑斑。
“應該認不出我。”
她心情復雜,既想張玉認不出自己,又想他認出自己。
“咳咳”
內堂里咳嗽傳出。
張玉在臨門處坐下,兩只熊掌,扔在面前桌上,聽見咳嗽聲,過了一會,才見白發老者從內堂走出來,他見著來客,不由得微微愣了下。
“客官請坐,客官要喝什么酒?”
“你們有什么酒?”
“只有竹葉青了。”
“那還說什么,篩兩斤過來。”
“客官要下酒菜嗎?”
“先撿幾樣你們有的上來,再把這雙熊掌料理了。”
張玉解開布包,露出兩只毛茸茸的黑色獸掌,烏爪如鉤,割面齊整,還在淌血,每一只熊掌,都有兩只成人手掌大小,實在世所罕見。
白發老者面露難色:“此為山中之珍,小老兒廚藝不精,小店大料也不齊備,萬一處理不慎,只怕會暴殄天物,要不客官還是去福州城,請高廚料理?”
青衣少女低頭過來,端著一壺燙好的竹葉青,至桌前放下后,轉身便走。
張玉見這青衣丑女,又看向這一老一少裝扮,心中頓時明過來,輕笑道:“奇了,送上門的生意,還有不愿做的?”
白發老者陪笑道:“并非小店不愿做客人的生意,是怕若有失當,賠償不起。”
張玉笑道:“盡管拿去料理,不好也不用你賠。”
“熊掌需慢燉,至少要兩個時辰啊。”
張玉淡笑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等得起。”
勞德諾心中叫苦,這煞神非要待在這里,看來是打發不走了,兩人雖然化妝易容,但時間稍長,也難保萬無一失,若是被識破身份,后果不堪設想。
“你還有什么事嗎?”
“沒有,沒有,請客官慢用。”
勞德諾只能拿著那對熊掌,回到后廚,用滾水澆洗…
“這得是多少年的老羆啊?”
岳靈珊疑惑道:“黑乎乎的,看起來皮厚肉硬,有什么好吃的?”
“這可是山中之珍,料理好了,不亞于龍肝鳳髓。”
勞德諾人老成精,三教九流犄角嘎達里的本領,多少會點,一身廚藝雖難稱名家,但也足以支撐這間酒寮,只是料理如此珍貴的熊掌,還是頭一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