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中有兩張床鋪,中間隔著一張小桌。
月劍早早和衣躺下,有些緊張。
“氣死了!”
她素來嗜睡,現在卻睡不著,默背半個時辰的劍訣,依舊心煩意亂。
張玉盤腿坐在東鋪上,雙目微閉,正將膻中穴納藏的內力,通過旋渦,轉化為北冥真氣,涓涓水流落入金池丹田內。
而在那株紫金蓮旁,又多出一枚紫金蓮子,正在池中蓄勢待發。
“適莽蒼者,三餐而返,適百里著,宿夜舂谷,適千里者,三月聚糧…”
之前轉化飛云神功練出的內力時,幾乎猶如江河倒灌,那是因為原本就是自身的內功,契合度極高,方能如此神速。
而吸取的魏千星的功力過于雄厚,幾乎填滿了膻中穴,且需要去蕪存菁,才能真正轉化為北冥真氣。
饒是如此,轉化所得北冥真氣比起運轉周天,一絲一毫的積累,快了百倍不止。后者像一只沙漏,點點滴滴;前者如奔馬,
當然北冥神功有個極為神奇之處,可以以膻中穴為氣海,從中調取尚未轉換的內功,直接用來對敵,故而理論上只要能一直吸取,內功便能生生不息。
只是那樣取用皆如泥沙,不如北冥真氣威力強大。
又過去兩刻,月劍正有些睡意,忽然聽見窸窸窣窣地脫衣聲,她猛然坐起。
張玉看了她一眼:“門關好,別睡死了。”
她坐在床鋪邊,披散著頭發,見男子脫下長袍,換上緊身夜行衣短衣,眼神頓時變得滿是崇敬。
“大人是要去刺殺岳不群嗎?”
“別胡思亂想,好好在房間待著,留點神!”
張玉把紫薇神劍系在腰間,習慣性地摸了下左手拇指的綠玉扳指,從窗戶中跳了出去,幾個閃身,上了屋頂,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結合之前探聽到的消息,分辨地形。
正氣堂居中。
東苑是客房。
南苑是弟子居所。
西苑住著岳靈珊,還有些女眷。
后苑則是岳不群、寧中則兩人的居所,哪里守衛應該是最森嚴的。
“今夜正氣堂內江湖高手眾多,從中穿過,難免要露了行跡。”
黑影如貓,從屋檐上跳到墻外,躲過幾個巡邏的華山弟子,接連施展出‘追云逐電’,迅疾地進入了樹林中,他打算繞一個大圈子,去西苑找岳姑娘。
“嗯?有人。”
張玉進入樹林中,走了幾十步,突然止住腳步,仔細分辨,隱約聽見有交談聲傳來,他看了眼西苑方向,還是決定去一探究竟,反正岳女俠就在華山,又跑不了。
月色幽蘭,兩道黑影站在林間空地上。
周邊樹木稀疏,如果有人窺視,很快就能察覺,遁逃也方便。
“岳不群外忠內奸,大偽是真,而且暗藏野心,貪得無厭,絕不可使他成為關中武林盟主!否則,必定要生出許多事端來,乃是我們正道事業的損失。”
“這是左盟主原話?”
“正是。”
“之前盟主來信,說華山之中有嵩山派的朋友,會全力配合,原來竟然是你,那在下就放心了。”
“左掌門有經天緯地之才,坐鎮嵩山派,能知天下事,你不必過多顧慮,即使關中要出一個盟主,我家掌門也是更看好南宮先生的。”
“唉,今日在正氣堂上,眼見各門各派都倒向岳不群,我不得以提出那個方法,以圖拖延時間,只是小兒輩間的打鬧,只怕終究不能做數,況且我那義子,也沒十足把握能勝了令狐沖。”
那人輕笑一聲:“南宮先生是隴西第一刀,如何怕了岳不群。”
“先天境的高手,你或許不知道,一步之差,千里之別。”
“南宮先生,岳不群這個先天境有些水分…”
張玉聽了他們對話,心中對兩人身份,猜出了個七七八八,不禁覺得好笑。
“左冷禪這樣的人,必定是信奉攘外必先安內的,在他心中,肅清五岳劍派內部,維系他盟主至高權威,比什么都重要,盯華山派比盯日月神教還緊。”
自從五派結盟以來,華嵩兩家一直在爭奪盟主寶座,其他三派多數時間就是墻頭草,既沒有爭奪盟主之位的實力,也沒有這個野心。
“某種程度說,左冷禪也不是錯的,最后把他從盟主寶座上拱下來的,正是華山派。”
“只是嵩山、華山淪為二流勢力,五岳劍派徹底走向分裂。日月神教也損失慘重,爪牙盡數被斬斷,倒讓扛著正道大旗冷眼旁觀的少林、武當攫取到最大好處。”
且說西苑這邊,岳靈珊房間內多了個人。
兩人坐在窗前,翻看那本《魔教教主原是女兒身》,身影離得很近,越看越入神。
原本兩人抱著批判戲謔的心態來看此書,只是看得入迷,神情逐漸凝重起來…
此女幼時全家為惡徒所害,在父親好友引薦下,加入魔教棲身,只因魔教都是男子天下,她為了行事方便,只能隱去女兒身,以男子身份示人。
之后苦練武功,奇遇不斷,終于報得大仇,被前教主收為義子,傳下教主之位。
直至遇見心儀男子,重新換上紅裝,只可惜兩人雖有情,但正邪不兩立,生出諸多恩怨,最后那男子殺入魔教總壇,一劍刺死了…
“負心漢!”
岳靈珊用手帕擦拭眼角,低聲罵道。
另一人雖也覺得故事有趣,但并未動情。
岳靈珊見那人不為所動,自己倒是哭了,有些尷尬:“大器,伱平時都讀什么書呀?”
“論語、春秋、朱子集注、文選,都是些無聊透頂的玩意兒,我寧愿去水邊練刀法,扎黃河大鯉魚耍子。”
岳靈珊噗嗤笑道:“裘伯伯想讓你考秀才嗎?”
“他做夢都想,可惜我不行。”
岳靈珊輕笑道:“你武功比我高,學問也好,裘伯伯對你寄予厚望啊。”
“老頭子做夢都想有個兒子,去繼承他的志向,考科舉,走仕途,當大官,可惜收了八個義子,一個比一個頭腦簡單,就只會打打殺殺,能寫自己名字的,都算出類拔萃的。”
裘青山出身寒微,四十歲才娶妻,獨得一女,后無所出。
岳靈珊笑道:“女兒身如何,自古坐金鑾殿的男子少有明白人,不準女兒家科舉做官,埋沒了閨閣中多少人才,就像那魔教教主…哼,反正要是我坐了那張龍椅,大器你文武雙全,我看…至少可以封個殿前大將軍。”
裘大器拖著粉腮,瞇起眼睛看向岳靈珊。
岳靈珊摸了下自己臉蛋,疑惑道:“你看我做什么?臉上有東西?”
裘大器瞇著眼睛笑道:“沒想到君子劍岳先生家的閨秀,也會說出這些有違禮法的話。”
岳靈珊笑道:“江湖兒女,快意恩仇,哪有那么多禮法束縛。”
裘大器看向那本《魔教教主原是女兒身》,笑道:“能專門尋這種書來看,就知道你不是個老實女娃子。”
“這是我大師哥從山下尋來的。”
“你大師哥是令狐沖?白天一連贏下七場的那人。”
“除了他,還能有誰。”
裘大器笑道:“我爹爹看了擂臺上的比試,說令狐少俠天資奇佳,雛鳳清于老鳳聲,必定能撐起華山派的門庭。”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
“小師妹,你還沒睡吧。”“三師兄?”
“我看你房間亮著燈,就知道你還沒休息。”
“三師兄何事?”
梁發在門外道:“師父要傳授大師哥我派絕學太岳三青峰,師娘說‘靈珊近日內功大有進益,可以在旁觀摩,領悟以氣馭劍的精要’,師父同意了,讓我來喚小師妹去后苑練功房。”
岳靈珊高興道:“我知道了。”
她看向裘大器,抱歉道:“大器,你先睡吧,我不能陪你了。”
裘大器笑道:“我看會書就去睡,不等你了。”
兩人都是江湖中人,對于規矩,自然了然于胸。
門派武功,都是不可外傳之密,更別提華山絕學,若是被外人偷學了,流傳出去,將會動搖一個門派根基。
自古以來,對于偷學本派武功的人,無論正邪,都一定會追殺至死。
江湖上倒有一個例外,那便是禪宗祖庭少林寺,故意弄了一大堆‘猴版’七十二絕技,散播到江湖上,既混了天下武功出少林的寬大名聲,又保留下真正絕技不外傳。
否則,少林寺的藏經閣也不會成為江湖上最難闖的地方。
待岳靈珊走后,裘大器坐了一會兒,吹滅燭火,脫去衣裙,將鞋履放整齊后,才在床上躺下。
“令狐沖。”
她看向朦朦朧朧的紗帳,卻是想起了今日在擂臺上連敗七名好手的那人,心中有些異樣。
此次華山盛會,雖然是借著為岳靈珊慶生為名,實際上各大門派借機相互試探,但都帶著門中年輕俊彥,若是能得岳掌門獨女的親眼,兩者的關系,更為緊密。
唯獨正氣盟青山公,帶著獨女上山,卻是別有一番用意。
事關自身,裘大器一時也有些心煩意亂。
窗戶忽然從外面被挑開,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竄了進來,幾乎沒有發出聲音,若非裘大器壓根沒睡著,正好看向紗帳,還真不一定能發現得了。
“好厲害的賊子!”
裘大器下意識伸手摸去,才想起佩刀沒在身邊,她不動聲色,暗自運氣戒備。
圓窗不過兩尺寬高,進來不難,難得是還不發出任何聲音。
“此賊輕功頗高!”
那人進了房間,站在窗邊,卻并沒有立刻走過來,反而點燃書案上的兩盞燭臺,房間內瞬間燈火通明。
“還敢點燈?”
“好大膽的淫賊!”
裘大器心中驚訝,她一動不動,隔著紗窗見黑衣蒙面人走向間架上,拿過那把碧水劍,抽出半截,看了一會兒,又放了回去。
“這家伙到底要干啥?”
裘大器心中凌亂了。
黑衣蒙面的闖窗入室,卻又點燃燭火。
似乎欲行淫賊之事,卻在房內參觀起來。
她緩慢地伸手,在床上摸索,想尋個防身物件。
內側被褥下藏著個長條形的硬物。
裘大器心中好奇,翻出那物一看,竟然是根玉釵,她暗暗握在手里,不一定能頂用,但好歹有個依仗,紗帳外那人太古怪了。
若非那人穿著夜行衣,還蒙面,她真會以為只是走錯房間的華山弟子。
“岳女俠,你醒了嗎?”
那人走向床邊,才伸出手。
卻見軟銷紗帳自行分開,一道身影從中飛出,朱雀玉釵直接刺向他的咽喉。
張玉大驚,連忙側身躲過這凌厲一擊,紗帳中飛出陌生女子。
裘大器右手拿著那支朱雀玉釵,左手華掌,一守一攻,招式凌厲,但都被對方輕松化解,她幾次想去間架上取自己的兵器,都被蒙面人阻擋回來。
張玉不欲糾纏,在第九個回合時,尋見破綻,點了她胸間的璇璣穴,女子渾身一顫,胸部以下立刻陷入麻木,僵在原地。
“你是什么人?”
裘大器脖子還可以轉動,說話無礙,她冷聲道:“這話該我問你,淫賊!”
“這不是岳…靈珊的房間?”
裘大器暗想,這淫賊該是沖著靈珊來的,若讓他知道底細,必會在此守株待兔,到那時候,不止自己,靈珊也要落入魔爪。
“不是!你走錯地方了。”
張玉從她手里拿過朱雀玉釵,道:“你騙不了我,有碧水劍在。”
“那是我借來觀摩的,靈珊房間真不在這里,不信你找她看。”
裘大器暗道不妙,此人連靈珊的佩劍也認識,看來是下足功夫,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張玉走了過來,看著自己定出身形的女子,二九之齡,體態豐滿、皮膚白皙,面相比起劍多出幾分嬌憨,鼻子卻十分秀氣,看起來像個有福之人。
“你倒講義氣啊。”
裘大器見他步步逼近,有些慌張:“你…你要干什么?”
張玉頓起玩心,見她越發顯得嬌憨,故意玩笑道。
“既然我是淫賊,那你說…我要干什么?”
裘大器帶著哭腔道:“你這樣,我就要喊了,外面全是華山派的高手,你要是不想…”
張玉抬手,點了她的啞門穴。
兩人離得頗近,裘大器只能看見蒙面人雙目。
那雙桃眼,極有神采,眼波流轉猶如星辰閃爍。
這樣好看的眸子,怎會長在一個淫賊身上?
張玉在離女子兩步的地方停下,笑道:“本淫賊對你不感興趣,我解開啞穴,你別亂喊?同意的話,就眨一下右眼。”
裘大器只好眨眼。
她咳嗽兩聲,說話有些不利落:“你你…”
“你是什么人?你為什么在她房間?岳靈珊去了哪里?”
“你你…和岳師妹有仇?”
裘大器隱約覺著此人做派不似淫賊,而是為著什么,專程來找岳靈珊。
張玉見她警惕得很,什么也不愿意說,笑道:“算了,我也不為難你了,你的璇璣穴,再過一刻鐘,就會自動解開,要求救的話,等我離開再喊,不過我勸你別這么做。”
裘大器問道:“為…為什么?”
“因為我是淫賊。”
張玉順手將玉釵放在桌上,如鯉魚騰躍,跳過圓窗,到了外面。
“淫賊?秋毫無犯的淫賊?”
裘大器站在房間內,看向那支玉釵,過了一刻鐘,酸軟感從全身各處襲來,終于可以動彈了。
她走到桌案前,推開窗戶一看,外面黑漆漆的,只有遠處兩盞燈籠在散發微弱的光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