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畫舫劈浪而來,舉目望去,甲板上置了張琴桌。
白裙女子頭戴笠帽,遮去容貌,但身段青春曼妙,尤其是臨江撫琴這份氣韻令人望之心折,水浪翻滾,風聲陣陣,鷹鳴長空,從她指尖流出的琴音依舊平穩不亂,輕柔堅定地穿過紅塵種種嘈雜。
“又來!”
那三名書生的船,才淋了水,又是一蓬冷水,當頭澆下,這次倒沒人生氣。
高姓書生脫下衣袍,光著膀子擰干水漬,大笑道:“通而不俗,高而不寡,既追求逍遙自然,亦不缺心中堅守,張兄,我看可要把你給比下去嘍。”
“高兄說的沒錯,我不如也!”
張姓書生衣裳濕得更厲害,依舊衣冠齊整,面色泰然。
徐姓書生望著畫舫,撫須輕嘆道:“世上奇女子,只可惜多淪落風塵。”
高姓書生不滿道:“徐兄太偏頗了,乘坐畫舫,未必就是風塵女子吧?都是秦淮河傳來的惡俗,邪而亂正,以莠非良,我若為官,必定統統禁絕…”
張姓書生忽然道:“她好像是為那男子來的。”
高姓書生笑道:“莫非是英雄救美…亦或是美救英雄?”
畫舫早已越過三艘小舟,在武裝成了刺猬的青雀樓船前停下。
“竟然是她!”
“殿下請她不去,這個時候卻現身,是何目的?”
朱立本面色凝重,看向甲板上的女子。
“管她有什么目的,先抓了手邊的大魚再說吧。”
劉航不認識女子,他只一門心思想逮住張玉,活得不行,死的也成,立不了功,也能解恨,這艘畫舫出現,讓他隱隱覺著要節外生枝了。
朱立本搖頭:“且聽她怎么說。”
沒有典史的命令,劉航指揮不動護軍,只能惡狠狠地瞪了眼烏蓬船中的男子。
“任大小姐,她不是在黑木崖主持教務嗎?怎么來了江西,看來要欠她個人情了。”
張玉拄著盤龍拐杖,觀那撫琴女子形貌,猜出是任盈盈,見事情有轉機,心中稍定,再相持下去,自己站著都難,還是免不了淪為寧府的階下囚。
“當面可是日月神教的任大小姐?不知來此,有何貴干?”
畢竟寧王要爭的是廟堂上的儲君之位,而這位任大小姐,幾乎可算是半座江湖名義上的儲君。
那曲尚未彈完,無人應他。
朱立本面不改色,垂手靜立。
“姿勢擺夠了吧,再不出手,我堅持不住了。”
張玉心中暗嘆,他受木高峰一擊,內外俱傷,氣血紊亂,全靠著最后的意志,方能站立不倒,寧府護軍如狼似虎,自己站著,還能給幾分薄面,若是倒了,只怕立刻便會垂下幾根飛索,把他拉到青雀船上去。
畫舫上,任盈盈松開雙指,一曲演罷。
黑衣劍婢走到船頭,朗聲道:“我家主人說,她來召神教部屬覲見,無關人等,還請讓開。”
“貴主人在江湖上的威名,在下久有耳聞,可在江西,寧王府才是此間東道,而這位張先生,乃是我家殿下要請的客人,雖然他是貴教部屬,怎么也該講個先來后到吧。”
朱立本語氣中帶了三分怒意,若對方好商好量,寧王原本就想拉攏神教圣姑,自己倒可以為殿下賺個順水人情,只是她只派個婢女回話,言辭還如此無禮,自己這時退讓,既送不了人情,還落了寧王府的面子。
他心中暗道:“這位任大小姐,在江湖上經營出一番名頭,聽說麾下有無數草莽之徒、亡命之輩為其奔走,為人見事怎么也不該如此粗鄙狂妄啊?”
“我家主人說,你莫非昏了頭,日月神教召見自家部屬,還有分什么先來后到的道理?”
那黑衣劍婢再次跑到船頭,高聲傳話。
張玉點頭:“此言霸氣!”
朱立本面色陰沉,輕輕抖動自己的青袍官袍。
“那本官不許呢!”
他抬起手,半數護軍掉轉方向,面朝畫舫而立,就差端起手中的弓弩攢射了。
朱立本還是顧忌壞了寧王殿下拉攏任盈盈、向問天的原定計劃,但又想盡力為寧府挽回面子,畢竟湖上這么多船看著呢。
那黑衣劍婢回道:“我家主人說,那就沒什么好談的了。”
“咚!咚!咚!”
朱立本心中正疑惑,對方哪來這么大底氣,忽然聽見船底傳來沉悶的響聲,接著兩名水手長從艙內爬出,匆匆過來稟告。
他忙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典史大人,底艙透水了!”
“有水鬼潛在湖底鑿船,人數還不少,弟兄們修補不及…”
“用不了半刻鐘,船就要沉了。”
朱立本面色晦暗,這艘青雀戰船沉在東湖,雙方勢必開戰,殿下拉攏不成,還得對上這股強敵,看皇帝的態度,肯定不會調兵支援,寧王府的下場無非是陪了戰船又折兵。船身又是一陣劇烈晃動,朱立本扶住了旁邊的劉航。
“你我兩家,是友非敵,告訴貴主人,請張先生赴宴之事,可以容后再議,在下就不耽誤任大小姐召見部屬了。”
朱立本揮了揮手,甲板上所有兵丁退回船艙內。
片刻之后,‘咚咚咚’的鑿船聲消失了。
水中黑影晃動,張玉離青雀船下方的水面最近,看得真切,約有十來個水性極好的‘水鬼’,咬著葦管,在湖底潛行。
畫舫之上,任盈盈緩緩起身,走到船頭,白裙在風中飛揚。
“忽!”
她踩著船弦,縱身躍下畫舫。
遠處眾人只看見一襲白衣,踏波而行,躍過五六丈的水面,到了烏蓬船中。
“張副堂主,別來無恙。”
任盈盈隔著笠帽,見年輕男子嘴角血跡,總算看到他的狼狽樣了,心中不由一快。
當日松林之戰,楊蓮亭派黑道殺手,在她回平定州的路上埋伏,是張玉帶人救下自己,不過當時血鶴北苑的教眾騎在馬上,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可是一點也沒把神教圣姑放在眼里,也著實令她不爽很久了。
“多謝圣姑出手相助,有傷在身,恕不能行禮了。”
張玉說著話,血便止不住從喉嚨中涌出,他伸手去擦嘴角,卻怎么也擦不干凈了,只好不再開口,輕笑著看向任盈盈。
“你別說話了!”
任盈盈上前兩步,伸手搭在張玉脈搏上,臉色微變。
“竟然傷得這般重?”
她好奇地看著張玉,常人受如此重傷,縱然不死,也決計不能像他這樣輕松,起碼還能站立不倒,氣息散而不亂,也不知練了什么高明內功,難怪此人能得東方不敗器重。
“你的傷不能耽擱,我船上有治內傷的藥!”
張玉喉嚨中發出含糊的聲音。
“多謝!”
任盈盈見張玉臉色已然慘白如紙,知他不能運功,只得一手攬住男子腰身,運轉輕功,左腳輕點甲板,兩人在烏蓬船上鵲起,踏著湖面,四五個縱身后,便臨近了畫舫。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不過相比任大小姐的落落大方,張玉倒顯得束手束腳,屏息凝神,無論是敬重對方的身份,還是眼下出手相助的義氣,哪怕懷中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他也不準自己生出任何異念。
“扶穩當了。”
任盈盈說著,雙腿踩在湖面,泛起圈圈漣漪,就此借力帶著一個人,縱身上了畫舫。
“好厲害的輕功!”
張玉心中暗自敬佩,他只覺得,每隔一段時間,任盈盈的武功,便會突飛猛進。
“也不知她開辟的是何等丹田?武功天資,如此之高。”
盡管加了小心,方才那方動作,難免牽動了傷勢。
張玉踩在甲板上時,只覺腳下發軟,順勢坐了下來,點了身上八處大穴,暫時將全身真氣鎖住,防止外傷帶動內傷,進一步惡化身體狀況。
木高峰不知練得什么內功,非常陰毒凌厲,那記‘青龍銜月’上附帶的內勁,還在撕扯著經脈,讓他極其痛苦。
張玉盤腿而坐,運轉調息,忍受劇痛,強行運轉幾個周天之后,北冥真氣開始緩慢流傳,修補梳理經脈中的暗疾,
片刻過后,他吐出幾口黑血,稍稍覺得氣息順了過來。
“主人,東西取來了。”
黑衣劍婢從畫舫內間出來,看了眼男子,將取來的瓷瓶,交給了站在七弦琴旁的圣姑。
任盈盈原本穿著一襲白裙,方才挾張玉登船時,讓鮮血染出幾片殷紅,兩相襯托,便顯得格外刺眼,她見張玉睜開雙目,暫時舒緩過來,便拿著瓷瓶走上前。
“這八味天紅丹,是平一指大夫采雪山藏紅,配合八種名貴藥材所煉制,治療內傷有奇效,不遜色于恒山派的白云熊膽丸。”
任盈盈這番話,倒不是為了告知丹藥珍貴,讓張玉知恩圖報,而是兩人雖同處神教,細論起來,立場不同,之前就沒有多少信任基礎,把話說清楚,好教他打消疑慮。
“六味…天紅丹。”
“是八味天紅丹!”
任盈盈只覺得張玉傷勢太重,已經到了聽話都聽不明白的地步。
張玉接過那枚拇指大小、赤紅如朱砂的丹藥,放在舌頭上,吞咽下去,便覺得一股辛辣感沖上腦門,整個人瞬間被激出了滿身的熱汗。
“此丹不會…也有什么副作用吧?”
任盈盈輕輕搖頭,暗道,這人果真防備心極重,到了這個地步,他還不相信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