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以西,五十里外有座黑陵山,山中有條谷道。
元末義軍蜂起,北庭在山谷中修了城寨,置統軍千戶所,以拱衛京師的西陲門戶。
大明定鼎宇內后,拆除大部城寨,只留了些屋舍作為傳驛。
三十年前,地龍翻身,引得山體坍塌,西邊的山道完全阻塞,這條商路此后徹底荒廢。
‘啾啾’
夜梟振翅,越過磨鐵谷上方,尖嘯聲凄厲而又飄忽。
它飛至對面山壁,停在斜著長出的山毛櫸枝葉間,兩只小燈籠般的眼睛,巡視著下方。
半年前開始,山谷中出現許多大燈籠。
隨著那些兩腿獸來此定居,原本瘦骨嶙峋的巖老鼠,跟著吃得肚滿體肥。
“啾”
黑影從眼前晃過,嚇得夜梟再次振翅而起。
一條繩索從峰頂垂下,搖搖晃晃,延伸至谷底…
“吱吱”
角檐下掛著兩只燈籠,一只長尾巖老鼠,翻過門檻溜了進去。
守在門前的幾名百劍幫弟子,見怪不怪,搬到此地后,似乎黑陵山的所有老鼠都來作客,趕不盡,殺不絕,他們都已經習以為常。
天空傳來細微的聲音,似乎有蝙蝠飛過…
院中,房間里點了五六盞燈,非常明亮,陳設卻很簡單,唯一像樣的那張圓椅,坐著個白面無須的年輕男子,穿著常服,聲音甜得令人發膩。
“孟千戶,你真有把握嗎?”
“那三個江湖人是早年布下的暗子,此次雖然同時行動,但他們不認識王靈寶,也不曉得磨鐵谷的存在,沒有太大干系。”
“王靈寶呢?”
“王靈寶還不知生死,已經派人去打探,不過,我了解此人,就算落入敵手,也不敢背叛,除非他不要自己妻兒了。”
孟百草的話中帶著森然殺氣,他四十歲出頭,身形高大肥壯,像堆小肉山般站在房間內,腰間掛著兩塊虎頭鐵牌,牌上共有四根虎牙般的鐵刺,半尺來長,堅銳無比。
“咱家明早回京,孟千戶心中有數即可,不過,了那么多內帑,養兵千日…功虧一簣,你想好怎么向娘娘解釋吧。”
孟百草有些局促地道:“只要寧王未回封地,就還有機會,我會繼續籌劃刺殺…”
那白面男子冷笑道:“刑部尚書派了百余名武捕頭,進駐乾云客棧,你還是先省省吧!如果給韓宸豪留下把柄,最后牽連到宮中,孟百草,伱我肩膀上扛著的腦袋,只怕是不夠砍的!”
“秦公公教訓的是。”
孟百草心中暗罵閹狗,卻諂笑著端出一只錦匣,匣中裝著四枚龍眼大小的珍珠:“請公公念及以往交情,向貴妃娘娘美言幾句。”
“這樣啊,咱家盡力而為吧。”
“那我就不打擾公公歇息了。”
雖有圓月當空,群峰遮蔽,山谷中光線昏暗。
張玉藏在墻外大樹上,隔著甚遠,只見房門推開,一道模糊人影出來,臨別時,還極諂媚地向房間內的人再三拱手施禮。
“按王靈寶所說,此地該是幫主孟百草的住所。”
谷中二三十間屋舍,唯有這座院落特殊,安排了弟子值守。
“應該沒錯了。”
張玉望向天空中的月亮,估計還有一個時辰,他與寧王約好,月至中天時,發動對磨鐵谷的襲擊,他單人快馬,卻是先行到了黑陵山。
空中響起細微的聲響,似乎又有一只飛鳥過。
門外值守的百劍幫弟子,沒太在意,山中飛禽走獸多了去了,此地三面都是山壁,就東邊一條入谷的道,哪兒明崗暗哨伏路,谷中能出什么事。
張玉落至院中,看了眼大門,沿著墻角來到窗欞下,運起‘北冥神功’,側耳聽去,房間內傳來均勻的鼾聲,他又等了會兒,悄無聲息地挑開窗戶,飛身躍入,三步跨作兩步,直接奔向床前。
“誰?”
那人似乎正好從夢中驚醒,翻身坐起,正要大聲呼救,雙指已經點在他胸骨突觸的穴位上。
他再想張口,只覺得自己喉嚨里似乎倒入了半碗魚鰾膠,只能發出極為低沉嘶啞的聲音。
“你…是…誰?”
張玉轉身跑到門邊,側耳聽去,院中沒有動靜,他這才回到床榻前。
“你不是孟百草?你是何人?”
“我…”
膠水似乎已經凝固,此人嗓子本就尖細,愈發說不出話來。
白面無須男子捂著自己喉嚨,神情驚恐,身下傳來陣陣腥臊氣,被褥瞬間濕了大片。
張玉見狀,屈指彈出一道真氣,稍稍解開他的啞穴。
“不想死,就如實回答問題。”
“饒…命,饒命,咱家…小人秦順兒什么都說。”
秦順兒出身內廷,沒見過這等江湖手段,本就膽小,這下更是畏之如鬼神。
張玉聽他聲音尖細,又觀其長相姿態,心中隱隱猜出此人身份——狗太監。
“孟百草在哪?”
“我…我不知道。”
張玉冷笑著伸出雙指,夾著一根牛毛般粗細的金針,針芒微微顫動,泛著寒光。
“你不老實?你不老實,我就用這根針,刺入你的泥丸穴,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是死了,魂魄也封印在這具殘軀內,生生世世,都是死太監,不得投胎做人!”
秦順兒連忙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心中暗道,自己卻替孟百草這該千刀的擋了災。
“這間屋子原本是孟百草的,他讓給小人住一夜,小人真不知他住哪里去了。”
“那你是什么人?”
“小人…”
見他面帶為難之色,似乎不愿意說,張玉抬手,雙指如電,在他右腹、左胸、頸凹各點了三下。
秦順兒頓時覺得雙腿發涼,胸悶氣促,氣血直沖天靈蓋,幾欲昏厥過去。
“我點了你死穴,兩刻鐘內,若不能解,全身氣血上行,直沖六陽魁首,大羅神仙也救你不得。”
秦順兒之前便見識過,張玉點了一下,自己就不能說話,自然沒有不信之理。
“好漢饒命,小人是萬貴妃身邊的內侍。”
“萬貴妃?”
就是那位在民間風評甚差,有當世妲己、禍國褒姒之稱的萬貞兒,據傳此妖妃有傾國之貌,蛇蝎之心,佑圣皇帝棄絕六宮,獨寵一人,才使得龍體日漸被掏空。
“她讓你來百劍幫作甚?”“為了…刺殺寧王之事。”
如他們這般的無根之人,茍活于世,爭得就是一時榮辱,哪里又有萬世籌謀,眼見禍事臨頭,生死面前,便什么也顧不得了。
“你可認識楊鳳鳴,去年千刀門庇護之人。”
“小人沒聽過這個名字。”
秦順兒怕這位瘟神不信,連忙解釋道:“貴妃娘娘宮中,賜穿蟒袍的大貂寺便有三位,小人這樣跑腿傳旨的六品內侍有八人,平時都各有差事。”
張玉心中了然,盯得秦順兒毛骨悚然,才冷笑道:“算你識相,沒騙老子。”
“小人怎敢啊。”
張玉見他毫無骨氣,神情懦弱,更是沒有半點武功,心中暗道,此人是宮中內侍,在萬貴妃面前也受信任,消息靈通,能出皇宮辦差,若能收為己用,倒可以在京城皇宮內多張耳目。
他淡淡地問道:“想活命嗎?”
那秦順兒頗為識趣,連忙磕頭不止:“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好漢怎么說,小人怎么做?”
張玉冷笑一聲:“我也不瞞你,百劍幫刺殺寧王的事,已經露底,此時數百王府高手,將磨鐵谷團團圍住,一只蚊子也飛不出,你落入寧王手中,他不殺你,萬貴妃也不會再信你,是不是這個理?”
秦順兒聞言,頓時渾身一軟,癱倒在地上。
眼見皇帝龍體欠安,朝中江西出身的科道官員,隱隱有擁戴家鄉藩王入京的跡象。
萬貴妃深受皇恩,卻膝下無子,若是迎年長藩王入朝,一旦江山變色,不是白綾,也是毒酒。
他這樣的宮苑家奴,落入寧王手中,第一個要殺他的,便是萬貴妃。
“老子并非韓宸豪部下,與他合作,不過為了對付孟百草。”
秦順兒有幾分留靈巧心思,不然也不會獲得萬貴妃重用,聽見張玉口風松動,無疑在萬念俱灰之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連忙表示愿意配合。
張玉從懷中,取出一紅色小瓶,遞給秦順兒。
這還是他在平陽武圣廟中,那個害父欺妹的畜生手中得來的。
“參見孟幫主。”
院門前,三名值夜的百劍幫弟子見了來人,連忙拱手施禮。
孟百草披了件寬松袍子,手里拎著佩刀。
他才睡下,就被叫了起來,心中正煩悶,看了眼身后來喊自己來的百劍幫弟子,又看向門前三人,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也說不來怪在何處。
正要跨過院門,忽然轉身問道。
“我走之后…可有什么異常?”
“那倒沒有,就是客人說老鼠太多,吵鬧不休,他沒有睡興,讓屬下去取一壇酒,四碟小菜,說要借酒興入眠,酒菜備妥后,他卻讓我去請幫主您來同飲。”
孟百草緊皺的眉頭松開,冷笑一聲,心中暗罵:“這條該死的閹狗,真是皇宮中錦衣玉食的日子過慣了。”
青天云霄,那輪圓月快要升中天,在院中灑下一片銀華。
“好大的酒氣!”
“這是喝了多少?”
孟百草走進房門,酒氣撲鼻而來。
秦順兒正坐在桌前,就著小菜,自飲自酌,喝得不亦樂乎,身在宮廷,雖然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但畢竟為奴為婢,就像籠中雀,半點自由也沒有,往往一旦出宮仗著權勢往往恣意枉為,這也是太監在民間聲名狼藉的原因所在,吃相太難看了。
“孟千戶來了,打攪你休息了吧?”
“不打攪,不打攪,在下亦未寢。”
秦順兒拿過一只新杯,倒滿清亮的酒水,又給自己滿上。
“那正好,快請入座啊,陪咱家喝上幾杯。”
孟百草笑著在對面圓椅上坐下,卻道:“秦公公有所不知,在下自從脫離錦衣衛序列,蟄伏江湖,夙夜興勞,只擔心貴妃娘娘托付不效,有傷鳳恩,多年不曾沾酒了啊。”
秦順兒笑罵道:“這是屁話!”
孟百草臉色微變,錦衣衛時,他便是權傾一方的千戶,在磨鐵谷,也是說一不二的幫主,被一個小自己二十多歲,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太監斥罵,心中多少有些過意不去。
秦順兒卻繼續說道:“金貂寺、張貂寺、沈貂寺,他們三位,難道不是在為貴妃娘娘盡忠?我秦順兒,難道不是在為貴妃娘娘效力?我們都喝得酒,偏偏你孟千戶喝不得?莫非你比那三位大襠還要夙夜興勞?”
“秦公公說得對,在下迂腐了,這酒孟某喝了。”
秦順兒這等小人,慣會借勢壓人,孟百草無奈,他不敢得罪那三位大貂寺,只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就對了,小杯不盡興,咱換大碗喝。”
秦順兒笑著起身,拿過一只黑陶碗,提起酒壇,又給滿上一碗,邊倒邊說。
“孟千戶放心,此次刺殺行動失敗,過不在你,是…是寧王早就包藏禍心,進京面圣,還帶著那么多護衛、江湖高手,他想干什么啊?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回宮以后,咱家就這樣分說,貴妃娘娘定不會歸罪于你的。”
“多謝秦公公。”
孟百草聽得心怒放,連忙道謝,如此又喝了六七碗酒,竟微微有些醉意了。
那壇酒幾乎見了海底。
秦順兒見狀,起身走到房間東側,靜靜站著,看向孟百草。
“秦公公,你…你站哪里做什么?”
秦順兒輕笑道:“咱家怕你發酒瘋,想離你遠點。”
孟百草正滿頭霧水,忽見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從床榻下鉆出,瞬間到了自己面前。
他瞬間全身驚出冷汗,醉意去了四五分,左手揮拳打出,右手飛速攀上刀柄。
“反應速度還不錯,不愧是后天境高手!”
張玉也不躲閃,輕易奪過佩刀,任由那軟綿綿的拳頭打在自己身上。
“你…你們在酒里下了毒?”
孟百草正才發覺,自己的內力郁結丹田之中,全身筋脈酥軟,根本運不上勁。
自己連對手的面都沒見上,已經中招,成了待宰羔羊。
只是秦順兒是萬貴妃的人,如何會幫他害自己?
對了,這該死的閹狗最無氣節。
想來這黑袍金面人隨便一脅迫,他為了保命,就出賣自己。
張玉在他對面緩緩坐下,拿過一只新碗,給自己倒了最后半碗酒。
“孟幫主,要請你坐下來把酒敘話,可著實用了我大半瓶五香軟筋散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