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是諷刺得很,朱允熥心想。
剛剛自己還勸皇爺要站得高看得遠,從人類的高度俯瞰,普通人是人,至為尊貴者也是人,人生不過百年,活著不過吃飯穿衣,為什么要辛苦聚斂,把別人當做奴隸使,自己獨活不讓別人活。
這是要皇爺站在人類的高度,為人類的長遠謀福利,自己也成就在這偉大的事業里,可惜自己懂得那意思,卻嘴笨拙說不清楚,這下倒好,愷撒的到來,直接把高度拉到太空,無盡的宇宙之遠,這高度太高了,人類是螻蟻這件事坐實了。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螻蟻除了茍且偷生之外沒別的念想。
對這樣殘酷的事實最好是不知道,無知者最幸福,不知道星空之上有什么,那樣還可以渾渾噩噩過完人生。
知道的人膽子都嚇破了,日夜跪拜祈禱,祈求末日來臨。
在知道與不知道之間,朱允熥這會兒知道了,還是不知道更好,當一個億萬分之一的神降臨在自己面前,那億萬的光球聚集在一起構成的奇觀親眼看見,想要再回到不知道的狀態也不復可求。
這會兒朱允熥懷疑媽媽并非如賈南風說的那樣,只是試著玩了幾回召喚邪神這個游戲就入迷,也不是她天賦異稟,而是她確實見到了邪神,跟自己一樣見過了遙遠的宇宙深處的景象,再也回不到懵懂無知的狀態中。
當親眼看見那樣尺度的宏大壯闊,人類與神那樣毫無希望的對比,誰還能在意這個塵世中的俗務,為一點蠅頭小利、浮名、意氣而營營役役嗎?
因為這個原因,媽媽做了她的選擇。
現在,輪到了我。
愷撒說的那句,你是我們的一部分,一種形態,究竟是未來式,還是完成式?
朱允熥想到這個,氣血浮動,直想再召喚來愷撒問個清楚。
但他冷靜下來,看看皇爺之外的眾人,心想先把這兒的情勢穩定下來再說。
就算有一天要遠行到宇宙的深處去和癡愚面對面,眼下先安頓這些俗務。
朱允熥先去扶那宮女,這是他第二次對她做相似的動作,不由有些怪異的感覺。
那宮女坐起來,面無血色,神情恍惚的抬頭,望著朱允熥,頭不勝其重的往下墜。
朱允熥只好托住她下巴,望著她眼睛。
“那怪物已經走了,振作一點,陛下還需要你幫我攙扶呢。”
宮女凄凄惶惶的,要哭出來又哭不出來,身子軟軟的又要往下倒。
朱允熥知道這是真被嚇了,魂魄都未必在身上,鼓足勇氣啪的一巴掌打在宮女臉上。
宮女吃痛哇的一聲哭出來,哭出來力氣也就有了,手腳并用的站起身來,惶恐的望著朱允熥,不論他說什么也聽從的了。
朱允熥實在過意不去,握著宮女的手,望著她的眼。
“你把皇爺看好,別讓他摔著了。”
宮女這下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快步走到朱元璋椅子旁邊站好。
朱允熥再到秦舞陽身邊,拖著他手臂讓他坐起來,撥開他的手,查看臉上的傷勢。
“沒傷著吧?”
這話才說出來,朱允熥已經后悔,秦舞陽臉上一片通紅,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其中一部分正在他的右眼上,眼窩里空著,不知眼珠子去了哪里,左眼虛成一條線,不住的流淚。
“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
秦舞陽手在空中亂摸,喃喃的低聲,語氣消沉又痛苦。
朱允熥說不出別的,只好緊緊握住他的手。
“四虎,放心,我就算花再多錢也得給你治好眼睛,放心。”
他輕輕把秦舞陽放倒在地上,起身走到那兩位匍匐在地的侍衛面前,挨個用力踢他們屁股。
“賊人沖進來你們也就這么束手就擒么,快起來,小心我砍掉你們的狗頭!”
兩侍衛哭喪著臉爬起來,也凄凄惶惶的,但還能自持,到朱元璋椅子后一左一右站著。
攘外必先安內,這是朱允熥要出去查看情況前必要做的工作,他到皇爺面前躬身道。
“皇爺,你好好的休息,我到外面看一看。”
原本朱元璋要自己出去巡視勉勵侍衛們,適逢李陸進來便耽誤了;這回他嚇得不輕,自然不合適出去,只有朱允熥代勞。
朱元璋點頭叮囑。
“好,要小心些,若提到封賞,封賞宜大不宜小,出什么岔子皇爺給你擔著。”
朱允熥明白皇爺是擔心自己對朝廷通常的封賞標準不熟,他這是給自己兜了個底,哪怕自己出去就封李陸為國公呢,自己是不靠譜,不至于那么不靠譜。
“是。”
他轉身繞過那堆燒焦墜地的房梁出門去,門口好幾名侍衛,見有人出來全都湊過來,見是朱允熥,都有些失望似的。
“陛下有什么吩咐?”
朱允熥做了個噓的手勢,低聲說。
“陛下讓我來看看諸位,對各位說聲辛苦了,待此事過去一定厚賞,請放心。”
那幾名侍衛全都神不守舍,聽了這話精神都是抖擻,齊齊的對朱允熥施禮。
“為陛下效命不圖封賞。”
“這條命本來就是陛下的,只愿死得壯烈,不負陛下深恩。”
“謝陛下封賞。”
一個侍衛說得稍微不同。
“剛剛那道白光下來,這是天降奧援,我等兄弟都知道此番陛下是安穩了,我們定能堅守院子,等來援救!”
他這話一出,其余幾人也都連連點頭,口說是啊是啊。
朱允熥卻聽出那侍衛說得勉強,猜想白光下來時其實個個魂飛魄散,既不能闖進屋子護駕,也沒勇氣逃走,戰栗的撅腚等候,終于等到白光又一閃,好似恢復了正常,再過一會兒便是自己出來了。
說成是天降吉瑞也行。
“各位辛苦了。”
他左看右看,見左右梁下橫七豎八躺著許多人,一動不動,黑黢黢的看不清是死者還是傷者,躊躇一下還是往院子里去。
院子里也鋪滿了人,同樣分不清尸體還是傷者,幾根火把插在土中照亮,為了往來的人至少不踩在尸體或傷號身上。
朱允熥聽得見呼吸和呻吟聲,還有微弱的“救救我”,分不清究竟發聲的人在哪兒。
這會兒還活著的人反正都會死,朱允熥甚至也覺得找不找得到不重要。
躲在墻底下的人站起來,幾個人舉小盾快步朝朱允熥跑來,耿恭是其中之一,招呼他向墻邊靠去。
到了墻邊,耿恭對朱允熥躬身行禮。
“殿下,你來得正好!”
這話大出朱允熥意料,他還以為耿恭會假作忠耿的埋怨自己不顧安危的出來,心里咦了一聲。
“怎么?”
耿恭飛快的在他耳邊說了聲。
“有狀況。”
朱允熥覺得還能有什么狀,心里波瀾不驚,做出驚訝的樣子。
“什么狀況?”
耿恭引著他來到一處墻角,那墻角還有個人專門守著,見耿恭過來,讓開一邊,露出墻根里靠著的一人。
“那人是秦王府的護衛指揮。”
朱允熥這回是驚到了,平地驚雷一樣,一時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再看才看清那人是雙手被綁著的,扭頭問耿恭。
“你認得?”
“卑職不認得,但金吾前衛的百戶楊彪認得,是他同鄉,剛剛那人突進來的時候被大伙兒擒住,本來要一刀砍了,剛好楊彪在旁邊認出了他,才留下的。”
朱允熥哦了一聲,心想,秦王府的護衛指揮,這代表什么?
“秦王府不是在…長安?”
“他是秦王府的人,但他這會兒人就在應天府!”
朱允熥還是恍惚了一下,才明白耿恭在說什么,好像是說叛亂的人不是傅友德馮勝,而是二叔朱樉,但二叔朱樉不是在長安,他派個護衛指揮到應天府來作亂,然后被金吾前衛的人給逮住了?
這不十足可笑么?
“現在情勢不明,咱們要做的是守住院子,不讓賊人突進來,不是瞎猜疑誰誰如何了的時候。”
耿恭拱手。
“守院子卑職當盡全力,死而后已,但這人的身份到明早上就有大用了,卑職是先給殿下稟報,預先有個準備。”
朱允熥想這倒也是,耿恭這是在提前交待,要是接下來他戰死了,至少這情況他稟報過自己了;正想問耿恭院子里還有多少人堪用,預備如何抵擋下一波攻勢,便聽院子外面腳步震地響起,耿恭倒仿佛還在朱允熥聽見那聲音之前已經招呼出聲。
“賊子又攻上來了,大伙兒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