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只是個故事,無須聯想
四兒也目光澄澈的望著他，回頭看一眼朱元璋，優雅的退回自己位置。
熱茶握在手中，氤氳升騰，頓時有種安靜的溫暖感。
朱允熥微微抿了口茶，微苦中帶著一絲微甜，頓時心神澄明。
咳，想到不就是講個故事么。
他閉上眼，盡量輕松的回想穿越前所經歷的事，看見的事，要能給皇爺展現什么是未來。
“那孫兒就講個…男子跳江殉情的故事。”
朱元璋明顯的皺了皺眉，對這類故事不感興趣，但先前他又沒說內容限制的話，這會兒就全看朱允熥講這個故事帶著什么“用意”了。
“你講吧，咱聽聽。”
朱允熥又再回憶了一番整件事的過程，感覺已經后了悔，這事有太多要給皇爺追加解說的信息，故事怕是不利落了。
此刻外面鑾鈴清脆的搖響，大馬輦平穩的行駛，車輪轱轆，馬蹄聲細碎，不時還有馬兒嘶鳴，既熱鬧，又寧靜。
“那時中華國已經有十四萬萬人口，國泰民安，生活富足，外無戰事，內無動亂，可謂五千年來的冠絕。科技發達，十四萬萬人口大部分人都手持一種小匣子，可以用來上網，網乃是所有小匣子都可連通的公共場合所在，名叫手機，有人寫文章發在上面，嬉笑怒罵，絕大多數人看文章，也嬉笑怒罵。”
“手機也可用來存入個人的金錢，不是金錢本身，而是金錢的數目，可以收付，可以支出，也可以轉給另一個人，十分方便。”
“這一年七月，哥譚地方有個年輕男子忽然跳河身亡，他在外地的姐姐趕來善后，無意中查看他的手機，才發現男子近兩年向他女友轉了差不多百萬元的賬，這是筆巨款，差不多…相當于那時候普通的五口之家將近三年的耗用，而自己過著衣不裹體，食不裹腹的日子，懷疑男子被他女友欺騙，霸凌，于是將情況發布在網上尋求公道，初時沒什么人看，某一天突然觀看的人暴增，人人都可憐這位男子，譴責那位女子，說她誠如男子姐姐說的那樣霸凌男子，令男子奉獻錢財，錢財耗光后便棄若敝履，男子絕望至極于是尋了短見。”
“那男子日日拼命賺錢，用度節儉的樣子，被人畫成一幅畫，四方傳閱，令許多人潸然淚下，頭七之日，成千上萬人為他在網上點餐，都是他日日想吃而不得的尋常吃食，送到他跳江處祭奠。商家來不及做那么多吃食，大半又以空包送至，被人發現，輿論嘩然。”
“人人都說這案子和幾年前另一樁案子相似，那案子卻是顛倒過來，是個男子霸凌女子，以言語誘惑，欺騙，控制一個女子離不得他，最終也自殺的案子，那案子經有司立案提審，最后判男子三年徒刑，以此為援例，網上人人鼓慫跳河男子的姐姐去告官，以追回錢財損失，陷無恥的撈女于獄。姐姐由是向哥譚衙門擊鼓鳴冤，哥譚地方衙門接了報案，組織人手調查，過不幾日于網上發布了公告。”
朱允熥盡量把語速放慢，同時觀察皇爺聽故事的反應；卻見皇爺沒一直盯著自己看之外，似乎聽進去了，并無多大理解上的障礙，倒是旁邊的四兒臉上表情生動，既專注，又不時迷惑想提問但忍住的樣子。
“這公告和之前網上呼聲又大相徑庭，聲稱經縝密調查，男子與女子相互轉賬，并非男子單方供養女子，其間見過父母，女子和男子相互關心，戀情確為真實戀情，且女子已將部分款項退回男子家屬，所以女子無責。跳江男子姐姐發布個人隱私，煽動網暴，有司調查后將予以追責。”
朱允熥偷看皇爺四兒，兩人雖然都不大明白的樣子，臉上表情倒一致的錯愕，至少反轉是聽明白了。
“這公告一出，立即有許多人鼓動追責跳江男子姐姐的刑責，其聲勢，仿佛還遠勝當初人人譴責騙錢女子時。”
說到這兒戛然而止，朱允熥即便忘記那時候許多事許多人，這件奇怪的鐫刻在心上，難以忘懷。
等好一會兒，朱元璋驚訝的開口問。
“這就完了？”
“嗯。”
朱元璋不滿的吁一口氣，閉上眼，回味剛剛朱允熥講的這個奇怪的故事。
四兒望著朱允熥，似乎有許多話要說，終究顧忌皇帝在旁，還是什么都沒說。
良久，朱元璋睜開眼，望著朱允熥。
“熥兒，你講這個故事，是想給咱傳遞個什么意思？”
朱允熥心想是你要聽我講故事的，我想通過這個故事傳達個屁。
“皇爺說想知道未來究竟是個什么樣，孫兒想來想去，莫若這個故事對皇爺而言最像未來，未來時代富足，人人閑極無聊，品評他人故事，往往分成兩派，要么是這樣，要么是那樣，彼此對立誰也不讓。”
說這話朱允熥心想自己是壞了良心，穿越前的自己明明是譴責撈女派的，這兒為了顯得自己超然，居然說“要么是這樣，要么是那樣”。
朱元璋微微點頭。
“這種男女間的事如恒河沙數，數也數不清，此時如此，未來亦如此，為這樣的事分兩派惡斗不已，確實顯得未來時代富庶到了何等程度，富而驕，驕而妄，呵，咱知道了，領教，但咱看吶，那個時代也就快要完蛋了。”
朱允熥心想關我屁事，我已經嗖的一下穿越到了六百多年前，那個時代要是完蛋，那就完蛋吧，關我屁事。
朱元璋語氣一轉。
“分成兩派并不是這件事有對錯兩面，兩派各占一面，而是有人在其中煽動，只消形成一派，另一派自然應運而生，無關真相，無關對錯，只是意見截然相反的兩派；這是咱厭惡那些讀書人的原因所在。”
朱允熥聽了不服，難道人按照自己的直覺形成判斷也有錯嗎？這可不需要煽動，也沒有要跟誰對立，至少自己就是這樣。
朱元璋接著說。
“熥兒你講這個故事里，最可議的就是那個哥譚有司，本來不干他事，這案子夠不上立案，不予立案就夠了，卻強行出個解釋的公告，咱聽來就感覺它好像專為逆流而上，和先前的民意作對似的，其實是有意激發了相反一派，那些人原本要么不關心，不知道，這回得了官家首肯，一下子站出來，這下好了，頓時扶搖直上九萬里。”
朱允熥打了個寒戰，皇爺這要說沒說的，自己可都沒想到；皇爺雖然版本落后了六百多年，但資質太高，一下子就看穿了實質。
是有人挑唆民意，民意相斗，目的是為了從中漁利；話說回來，大明的歷史，不也貫穿著這條線么？
不管怎么說，自己講了個故事，皇爺自己也承認由這個故事見識到了未來時代富庶到何等程度，算是完成任務，交差。
朱元璋又嘆了口氣。
“那位姐姐不錯，這故事里別的都是癡人，妄人，小人，佞人，只有她是個勇者，咱佩服她，但愿她不要被懲罰。”
朱允熥眼睛有些發熱。
正此時，亭子地板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很快大馬輦停了下來。
車下有人稟報。
“陛下，御駕已經到了馬少卿宅外，馬少卿偕全家恭迎陛下。”
朱允熥一愣，心想原來皇爺這不是夜游應天府，而是要到這個什么馬少卿的家。
這馬少卿是做什么的，和沈先生差不多么？二舅可沒提到過。
“這么快，那咱們回頭再說。”
朱元璋嘟囔著，向朱允熥伸出手，意謂扶自己站起來。
朱允熥忙伸手挽住朱元璋手臂，四兒在另一邊，兩人一起用力，將朱元璋由床榻上攙扶站起來。
“老了，不中用了。”
朱元璋淡淡的說，雙手由宮女和朱允熥手中抽出，抓住扶木，強自站穩。
四兒見朱允熥堵在門口，四兒見朱允熥不動，探身過來對他低語。
“你先下去。”
這距離幾乎耳鬢廝磨，朱允熥由這個側面見四兒眉目如畫，透著股說不盡的秀氣，像個瓷娃娃樣，乖巧又漂亮，不由得呆住。
“快下去你！”
四兒著急得低聲叫喚。
朱允熥這才清醒過來，忙由車廂上跳下，要搭把手接四兒下來，四兒卻不遞手，直接跳下來，車下一個宮女擠到朱允熥面前，和四兒一起，將朱元璋由鑾駕上接下來，落地站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