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愣了一下,感覺這阿萊是不是那天就藏在陰暗處偷聽了明珠和自己的對話。
明珠說阿萊不是人,自己還覺得她出于嫉妒而神智混亂,此刻阿萊分明地說出,她不是人。
如果一個人被人指控不是人,她自己也承認自己不是人,那她就真的不是人。
朱允熥感覺有點兒暈乎乎的,就很像這半夜的無厘頭折騰終于困倦起來行將跌入夢鄉的前兆,心里明白這其實是驚訝跟失落。
剛剛親熱的時候,他還專門驗證過,阿萊的尾椎骨光溜溜的一個小凸起,絕沒有毛茸茸的尾巴。
“你不是人,但你現在看起來就是,最多接著問你,你原本是什么?”
阿萊有點兒憂愁地望著朱允熥,琢磨一下。
“三爺答應我,千萬別笑話阿萊。”
朱允熥心里已經做了萬般假設,難免俗的嘆息一聲。
“怎么會!”
這怎么會三個字透著十二萬分的勉強,阿萊怎么會聽不出,臉色愈加難看,但話說到這兒豈能不接著往下。
“阿萊原本是…根筷子。”
朱允熥本來心情困惑又壓抑,聽阿萊這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阿萊氣鼓鼓地瞪著朱允熥,臉色發白。
“三爺答應過不笑話的。”
朱允熥好不容易忍住自己不伸手去刮阿萊的鼻子,此刻的阿萊實在是太可愛了。
她不是個人,居然是根筷子變的。
“好了好了,我的錯,剛剛一下子沒忍住,這下不笑了。”
阿萊手放在眼前嚶嚶嚶地假哭兩聲,鼻子里哼一聲。
“既然是三爺的錯,三爺有什么可以補償阿萊的?”
她這語氣很明顯也不是要什么補償,純粹就是為了在朱允熥面前撒嬌,朱允熥怎么會聽不明白。
“先記下吧,我倒是有個疑問,為什么你覺得自己是根筷子?”
阿萊不為已甚,也不追著補償要,茫然地回想一下。
“阿萊不是覺得,而是就是,從來就是根筷子,忽然某一刻啪的一下變成現在這樣,別人叫我阿萊,讓我在洗衣坊做工,我就叫阿萊,在洗衣坊做工。”
朱允熥覺得好笑的部分漸去,沉重的部分出來,慢慢想如果阿萊真是根筷子的可能性。
這事兒分成兩個部分,一是跟剛剛那樣剝開她衣服,仔細找找她身上有沒有一絲一毫像筷子的痕跡;想想看自己差點兒跟一根筷子巫山云雨,實在是啼笑皆非。
另一個選擇是,聽她怎么說。
“你不記得以前自己是做什么的,父母什么樣子了嗎?”
阿萊搖頭,不假思索地答。
“我沒有父母,也沒以前一絲一毫的印象,除了記得自己是根楠木筷子以外。”
朱允熥打了個寒戰,自己穿越來到這兒,同樣也沒有父母,但原本的記憶猶在,朱允熥靈魂也在,兩個結合在一起成了此刻的自己,阿萊卻只記得身為筷子時的印象,不記得從前身為人的印象。
到底是不記得,還是根本沒有?
“根本沒有”這四個字仿佛佐證她自己說的,阿萊是根筷子。
但筷子怎么會變作人?
自然不是她自己變,而是被變作了人。
朱允熥腦子里浮現出一個宴席上仙人的形象,為了個什么目的,將手中筷子輕飄飄投在地上,落地后變作了人形,飛快長大的情形。
阿萊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如果是這樣,是不是說明這人世間真有神仙這回事?
“老實說我還是不明白,你說自己是根筷子,為什么變作了人,是你花很長時間長期修煉成的正果嗎?”
得,修仙的套路也問出來,就在昨晚上,朱允炆的錄事僧傅洽正跟自己討論學仙的事呢。
這回換了阿萊噗嗤一聲輕笑。
“阿萊這樣的人,怎么會修煉,要不是變成人,怎么會記得自己是根筷子的事?”
朱允熥心里卻想,她這是承認了她自己是被仙人變成了人。
變她成人的仙人是誰,目的是什么?
總不會是做善事,自然有他的目的。
這目的該不會就是自己吧?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么會變成人?”
“不知道,我只知道變成了人真的很好,可以跑可以跳,可以哭可以笑,還可以喜歡上別人,沒有比變成為人更好的了。”
“啊,你不知道…”
“阿萊…不知道。”
朱允熥心想自己是問錯了人,阿萊既然只是仙人筷子變的人,仙人有什么意圖,她怎么會知道?
可她要是不知道,一而再再而三說喜歡自己,到底是她的本心,還是那造化變人的仙人給她灌輸的套路?
這樣活生生的少女,到底是個任人擺布的傀儡,還是個有自我意識的人?
朱允熥不得要領,轉念想阿萊得知自己來自不知道哪兒的“未來”,沒多磨嘰一句,自己卻生出仿佛無窮無盡的問題,真不是男人。
事前說交換了秘密后不可譏笑,看不起對方,自己心里磕磕絆絆,實在不磊落。
難道一根筷子變作的蘿莉不是更好么,人有各樣的弱點,缺陷,威逼利誘都可以讓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不是人反而更好。
自己陷落在這個時代孤身一人,需要個傾述心情的伙伴,阿萊喜歡自己,總比她是個受人指使的奸細要好。
朱允熥忽然想起一件事。
“筷子不都是一雙么,你是一根,另一根在哪里?”
阿萊瞪大了眼睛,不明白朱允熥這問題何以問出來,期期艾艾地答。
“啊…阿萊怎么會知道另一根…在哪里?”
朱允熥心想這是很可能的,也許仙人就只變了一根筷子,即令那另一根也變作了人,那也是阿萊所不了解的事。
總之不會是明珠,明珠自有父母兄弟姊妹,不是孤零零來到這個世界的。
她也沒有阿萊那樣的卑微,那種卑微感和一根筷子的普通平凡正契合。
明珠說阿萊沒事時喜歡跟樹木花草相處,這從另一個角度印證了她是楠木做的筷子變的。
越發可信了。
“行,這下你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你最大的秘密,咱倆像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出了事誰也逃不掉。”
長夜還長,朱允熥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么,總不會再淪落到皮肉交歡的層次上,想到她是根筷子變的啊,再怎么說不輕視,心里總歸是有疙瘩的。
阿萊含笑低首,比尋常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更嫵媚動人。
“可不敢跟三爺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只但愿三爺以后都好好的,宏福齊天,阿萊跟在三爺身邊,沾點光就心滿意足。”
這話說得可謂智慧得體,朱允熥聽了心里熨帖無比。見阿萊眼波流動,臉上緋紅,春意盎然,情不自禁伸手攬住阿萊腰肢,待湊上去親吻她嘴唇,忽然想到,自己這是摟著根筷子親,身體里欲望宛如車胎漏氣一般,霎時癟下來。
阿萊不知道,見朱允熥湊上來又停下,驚訝地問:
“三爺怎么了?”
朱允熥十分窘迫,欲望和膈應感難說哪個更占上風,吭哧吭哧兩下,在阿萊耳邊低聲說了句話。
阿萊聽了臉一下子緋紅,十分為難地同意,頭縮進被窩往下去。
朱允熥本以為阿萊會反對,沒想到輕而易舉地答應,閉上眼正預備享受,耳邊忽聽有腳步聲落在門外,心里不由一驚。
睜眼看,床前赫然已多了個人,正是顧大娘,怒目瞪著自己。
“呃…”
“時候不早了,阿萊明早還有活兒干,三爺也不宜太勞累,奴婢這來接阿萊回去。”
和顧大娘來時不同,這回朱允熥渾身赤裸,慶幸還好沒被撞個更過分的現行,忙不迭地說好,雙手緊抓被角不放,戰戰兢兢。
阿萊由被子里鉆出來,口中嘀嘀咕咕的穿好衣服,在朱允熥耳邊輕聲耳語幾句,臉上親一下,隨顧大娘出門去。
朱允熥大氣不敢出,待顧大娘跟阿萊出去好一會兒,這才長吁一口氣。
看著亮堂堂的房間,阿萊的脂粉香猶存,被窩已經冷得難耐。
這晚上,好像發生了許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沒發生。
啊這,絕對是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