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愣一下,正往張邋遢身邊去,傅洽站出來攔住他,手指相反的方向。
“殿下還是盡快離開吧。”
朱允熥明白傅洽的意思,雖然在場的兩人對自己都沒惡意,但始終這還是在桂苑,誰知道呂氏在什么地方布下陷阱?
他回身拉走秦舞陽,秦舞陽也覺得傷了張邋遢萬分過意不去,一步三回頭。
兩人循傅洽指的方向出桂苑,門外停著鑾駕,車輛馬匹,錦衣衛和太監充塞于道,見朱允熥出來,都紛紛讓開道路,躬身行禮。
過了這些人,朱允熥才問秦舞陽。
“上次你不是說張邋遢本事很高,一招就打敗你,這回怎么是你一招就打敗了他?”
他全沒指望秦舞陽會勝,更沒想到會一招制敵,一下子就把神龕里的張邋遢給擊傷,心里滿是激動,聲音都在戰栗。
秦舞陽顯然也琢磨這個問題好久,飛快的答。
“因為轆轤劍長。”
朱允熥本指望秦舞陽說因為轆轤劍是寶劍,神器自有威力加成,沒想到秦舞陽說是因為轆轤劍較長,愣一下的同時覺得,多半就是這個道理了。
轆轤劍比此時尋常的單手劍長一截,按說習劍斗的練家子把這奇異的長劍視為棍子,同樣可以克敵制勝,但誰說得清呢,張邋遢年事已高,氣力不濟或許才是真正的答案,上回用樹枝擊敗秦舞陽,正是揚長避短。
“他是當世劍術的第一高手,接下來天下劍術第一該是你了。”
朱允熥說這話心頭一動,對標秦舞陽這個位置自己最初想要的人選是三國時的趙云,無非因為自己精神不夠才選的秦舞陽,可現在他擊敗威名第一的張邋遢三豐,換了趙云來行嗎?
多半不行。
這算不算自己發掘了秦舞陽巨大的潛力?
青史留名的人吶,或許其實都差不多,只是有些人恰好站在了聚光燈下,有些人站在了后排。如果因為我的原因,讓秦舞陽也成為被聚焦的人物,會不會其實他比趙云更強?
可恨見證這個場面的人只有自己和傅洽,傅洽自然不會幫秦舞陽宣揚的,
朱允熥胡思亂想,秦舞陽聽了那句恭維話說了好些,他全沒聽進耳朵去。
回到蘭苑,謝天鴻、王朗、魏忠、錢霂等人都在,焦灼地商議接下來怎么辦,見自家主子回來,全都圍上來問候,夸贊羅四虎智勇雙全,有的罵春和殿欺人太甚,立即被旁邊人掩住了嘴。
朱允熥這會兒已經從秦舞陽擊敗張邋遢的歡喜中冷靜下來,想到這會兒皇爺正跟朱允炆在一起,朱允炆在跟皇爺說什么,傅友德馮勝的事,還是后軍都督府指揮僉事梁金的事,又或是別的?
以皇爺的工作熱忱來說,他多半會在與朱允炆聊完之后再來找我,那時候我該說什么?
該要有所準備才好。
還有一件事,重要性還遠在這件事之上,那就是——
朱允熥撥開眾人,要眾人各回房中休息,自己也要休息的了。
說是休息,其實是關上門回到宅男空間里,面對著老白。
老白亙古不變的趴在枕頭上,睜開一只眼表示自己沒睡著,乜斜望著朱允熥。
顯然,他知道發生了什么,朱允熥心想。
“老白,有件事我想問你。”
“我不保證你所有的問題皆有答案。”
“這個問題很重要,必須有答案。”
“沒有什么問題重要到必須有答案。”
“我有個想法,你并沒有告訴我你給我所有這一切目的是什么,宅男系統,讓我想召喚誰就召喚誰,讓我開心,讓我爽,但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老白默然了一下,開口是滿滿的譏諷。
“那是因為,我愛你。”
朱允熥不在意這過于明顯譏諷,大家敞開了說怪話比假模假樣的客氣更有價值。
“謝了,所以我猜如果我躺平什么也不做,你也會急得跳腳。”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信,自己之前不就是躺平什么也不做的么,召喚系統還是自己要求來的,話已經說出來了,看看老白的反應。
老白眼中閃過一絲不快。
“什么也不做…你以為自己在做什么偉大的事?系統沒要你做什么,你大可不必以為自己能威脅誰。”
朱允熥覺得挺奇怪,自己開頭沒打算威脅誰啊,更別說系統,系統是自己衣食父母,威脅它?
有那么想不開嗎?
秒慫。
“我…其實就是想請教你一個具體的問題,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老白鼻子里嗤了一聲,算是回應。
朱允熥低三下氣地接著說。
“我剛剛被人灌了杯毒酒,讓我感覺很壞,就好像我是一只怪物,不斷從一個形態進入另一個形態,大肆殺戮,毀滅,還讓我看到了一個…根本不屬于我的世界,我想這是那杯毒酒的作用,那毒酒是什么?”
老白默然一下,答道。
“那不是毒酒,是一種名叫陸回的蟲子的尿,收集起來加陰陽藤的灰釀制而成,可稱之為陸回酒,人飲了后會看見這個世界看不見的樣子。”
看不見的樣子?朱允熥心里一驚,身上發冷,腦子里昏呼呼的。
自己以為那是毒酒,其實不是,那自己的親娘也就不是呂氏害死的,可她那句話好生突兀。
這些都過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服下那酒看見的世界。
“看不見是什么意思,那是真實的嗎?”
“是真實的,但對你毫無意義。”
“毫無意義?”
“你感受不到,就毫無意義。”
“可是我明明看見了。”
“那只是喝醉了。”
朱允熥覺得這個問題好像已經結案,又覺得沒有。
“那兒是叫萬神殿,對嗎?”
那三個字,他并沒有看清楚更說不上認出來,這時候著魔一樣說出來。
說出來自己也嚇一大跳,這是什么地方,在皇宮里么,是皇宮里某一座殿室的隱喻么?
老白猛地聳立起身子,毛發豎起,雙眼睜圓地瞪著朱允熥,口中發出呼呼的嘯聲。
朱允熥一時拿不準這到底是他吃驚還是發怒的樣子。
這次他可沒法再秒慫,硬著頭皮等。
好一會兒,老白森然地接著說。
“你最好——請我幫你把這段印象抹掉。”
朱允熥又一次感覺到了那種仿佛被抽走了好多幀的狀況,難道老白說這句話之前不應該有“你怎么知道萬神殿的名字的”,以及“這會給你或這個世界帶來巨大的危險”做鋪墊?
一下子跳到了這里?
“我…該這么做嗎?”
老白喉嚨里發出凄厲的嘯叫,像一只真正的貓遇到了比它體型大好幾倍的怪物,低吼著說出。
“當然!”
朱允熥反而踏實下來。
“所以我…不這么做,你也拿我沒辦法,是嗎?”
如果強行被拿走和自己愿意被拿走同一個結果,不如試試讓老白不爽的。
老白更加絕望地低吼,齜牙咧嘴,爪子張開,抓扯著腳下褥子,惡狠狠瞪著朱允熥,喉嚨里發出悶雷一樣的咕嚕聲。
就好像下一秒便要朝朱允熥撲過來。
朱允熥不能說自己完全不害怕,但要害怕一只貓,自己還真做不出來。
再回到剛剛那個自己認慫的一題,真的系統生萬物以養我,我無一德報系統么?
那些表面看起來免費的饋贈,無一不暗中標注了價格,召喚系統的價格是什么?
“是呂氏殺害了我的親娘,對嗎,還有我的兄長?”
“這不是你該做的。”
老白的聲音憤怒得嘶啞變調,像魔鬼在嚎叫,跟以前的老白完全不是同一個。
這不是你該做的,自然指的是追查這件事。
朱允熥心想,呵,原來在你心目中我的行為分兩樣,我該做的,和我不該做的,你對我門兒清啊,或者說,系統對我有充分的考慮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在這個晚上之前,我還以為所有一切都是我自己想要的呢。
這一刻朱允熥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任何情緒,沒有憤怒,也沒有喜悅,沒有熱愛也沒有悲哀,像個空瓶子。
空瓶子里裝什么都可以,裝什么都是空瓶子的形狀。
“老白,我想要你解除對我召喚的限制。”
“不行,這不在我的授權范圍。”
“噢,你說了授權范圍,上次你還說跟你沒關系。這個授權范圍是我知道的那個么,還是有我不知道的?”
老白飛快地平靜下來,半分鐘前那個憤怒的老貓一點兒影子也不見。
“我必須保留一定的余地以備不時之需,所以…你不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你的授權范圍,你可以繼續保留你要的余地,但在這之外,你就不能給我一點額外的小禮物嗎,讓這個召喚系統展現它完全的威力?就一次,好像促銷,或者…先用后付?而不是你向我夸耀它無所不能,但我根本感受不到,我是你的用戶,但這樣的用戶體驗很不好!”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在我召喚到我想要的人之前,我只能把你當做騙子了,就算你要收回這套系統我還是這么說,騙子!”
老白喉嚨里呼呼的咆哮,臉上的憤怒像是被焦濕的柴火,很火大,但整個的濕透了,燒不起來,咆哮得失聲。
“我在乎你怎么說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