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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他們是群星,我們是螻蟻

  看上去常升對沈先生的變動毫不意外,對自己頭回去在沈長生那兒吃癟早預料到,朱允熥不能不說有點兒失望。

  “他對皇爺害死他爹這事兒耿耿于懷,不可能跟我搭手的。”

  說這話朱允熥想起沈長生跟陳安的那番交換說法,似乎天底下無不可交換的東西,大概只除了一樣,殺父之仇。

  常升神情沮喪,不問朱允熥和沈長生談的過程,只搓掌細想,好一會兒才開口。

  “他收了鐵戒指?”

  “收了,他說這份人情一定報答。”

  這是說人情歸人情,結盟是另一回事。

  常升神情越發消沉,拳頭握緊了又松開,終于下了決心。

  “要是癥結在這上面,如果咱們找出殺害他爹的兇手,交給他報仇呢?”

  朱允熥有種如夢初醒的感覺,思路頓時打開,但立即就覺得不對。

  “那這事兒如果最終算到皇爺頭上,那難道也要把皇爺交到他手上?”

  常升被朱允熥這朽木不可雕的反應給氣樂了。

  “別最終啊,我猜你皇爺只是想把沈家的問題解決,他可不會具體想要沈宜都死,這樣的人留著比除掉強。但下面做事的人不懂啊,把事情搞砸了,不小心害死沈宜都,讓皇孫想在外面找個搭把手的幫手都找不到。”

  朱允熥聽出舅舅后半句語氣揶揄,但總算給出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是下面的人混蛋,不是皇爺不英明。

  對付下面的混蛋,也不等于就跟皇爺對著干。

  噢,對了,這個名字從哪兒來呢?

  “那個人我該去哪兒找?”

  這話才問出口朱允熥打了個寒戰,害死沈宜都的人再怎么說也是朝廷命官啊,為皇爺效力,為朝廷效力的,自己要是提供他名字,更別說害死他,不就是吃里扒外,自毀長城?

  這惡劣的口子一開,日后怎么可能打得住。

  常升手捻胡須,思索了一下說道。

  “錦衣衛辦案都有檔案,你設法找著檔案,直接記載最好,如無記載,按圖索驥,誰受封賞最高,拔擢最快,誰就是沈家最痛恨的那個,把名字給他,問他打算怎么對待這人,咱們可以做內應,配合沈家鏟除仇人,讓這人死得透透的,而朝廷不懷疑到沈家去。”

  朱允熥直覺上覺得這不對,可說不出哪里不對,身子不自在的扭來扭去。

  常升看出朱允熥心里不愿意,雙手一攤。

  “成大事者不拘泥小節,你要是想做皇帝,就別把這些小節看得太重,你皇爺當時怎么害死韓林兒的,比起你只不過給沈家一個名字,那算如何?”

  朱允熥低頭不語,心想,這是標準的梟雄語境了,欲成大事比的是狠,不是仁義道德什么的,可真要這么做,還是覺得不大情愿。

  常升察言觀色,接著說。

  “你當那人是朝廷的人,所以便是自己人,出賣自己人不祥,扯淡!打仗的時候前鋒會死十之七八,你說不能讓人替你犧牲,就不要沖鋒了,道理是這樣的嗎?燕太子丹要刺殺秦王,秦王不能接近,最好的方式就是獻上樊於期的人頭…”

  朱允熥心里說斯多普,我才真的經歷了荊軻獻樊於期頭的過程,由不得你說道。

  自然他不會這么說,絞盡腦汁找理由來。

  “若單只是個名字,舅舅不是說沈家勢力龐大,神通廣大,怎么會連害死自家主子的仇人都查不出是誰,還要我拿來做厚禮?”

  常升氣得哎呀一聲。

  “你怎么那么笨!他們自然知道,你遞上的也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你的決心,從此你和這件事扯上關系,不論這件事發生不發生,你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人家才愿意相信你。”

  朱允熥心想這不就是投名狀,要的就是這事兒不對,要是無懈可擊,怎么接下來一起做驚天的大事?

  “甥兒懂了,回頭甥兒便設法弄清那人的名字,下回再見沈長生時說給他聽。”

  常升點頭。

  “此事不宜久拖,一旦搞到,便立即再登門拜訪。”

  朱允熥不是那么想再見沈長生,再去已經變成了做任務一樣,但不去沈府怎么能見著那位笑起來傾人國的姑娘,以及另外那…兩位姑娘呢?

  想到那三位姑娘的樣子,唉,其實只是一個,但有不同的身份,面貌,態度,像三棱鏡似的布在自己周圍,全方位無死角,讓人著實熱血沸騰,難以自已。

  “二舅,對了,還有件事情。”

  “哦,你說。”

  朱允熥又有些犯難,媽媽對他來說是最親愛的人,同時又幾乎是個陌生人,有種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無所適從感,要怎么要措辭自己對媽媽去世時情形的疑問?

  “就是…我娘那年去世的時候,舅舅當時在應天府么?”

  常升一下子愣住,表情頓時變得猙獰,瞪著朱允熥,拳頭握緊。

  “你問這個做什么?”

  朱允熥嚇了一跳,但也因此大受鼓舞,舅舅是知道些東西的。

  “我娘不在時我才一個月大,一點兒也不知道她去世時的情形,我想知道她是怎么…去世的。”

  “你爹,養你的娘,你的乳母,你從小到大都沒給你說過么?”

  舅舅這話聽起來更像是一種試探,朱允熥有這種感覺,唯一能做的只有據實以告。

  “說過,但全都語焉不詳,一句話帶過,和完全不知道也沒什么不同。”

  常升長吁出一口氣,眼神迷離,偏頭望著近處一棵樹的樹梢。

  “你沒必要知道,知道了只會徒增煩惱,沒有任何益處。”

  朱允熥覺得舅舅的話里越發說明媽媽的去世大有蹊蹺,和呂氏那記耳光一樣,越發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我只想知道,當時我娘到底是怎么了,如果不是她去世,呂氏不會做我爹的正室,兄長不會死,皇太孫不會是朱允炆,皇爺也就不會殺那么多人,害了藍家和常家,所有這些事全都是相關聯的。”

  常升沉默,好一會兒,眼里就好像湖里忽然起了一層白茫茫的霧,詭異又冷酷。

  “那個世界跟這里根本無關,他們沒有形態,沒有善惡,沒有我們所以為人的一切,不生也不滅,相比起來,他們比我們想象中最有力量的神還更強大得多,他們是…所有世界的本源,擁有但并不治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們根本不該去想他們和我們有什么關系,他們是他們,他們在上,我們在下,我們過我們的,人的一生日子太短,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也許更多,他們是群星,而我們是螻蟻。”

  語調平緩從容,像深思熟慮所得,既充滿情緒,又全無情緒。

  朱允熥通體生寒,覺得面前這位舅舅好像被人偷走了,根本不是自己熟悉的舅舅。

  但要說自己多熟悉這位舅舅,也絕說不上,自己真了解他嗎?不過是十幾年里攏共見過十余次面,加在一起一天時間也不到。

  他這番話,跟自己前一句完全不搭啊!

  這和自己一會兒前問呂氏那句“母親現在還在信么”后的反應,有異曲同工的詭秘之處。

  自己以為熟悉的人,并不知道他其實做過什么。

  舅舅,你還在信那教么?

  “我不大懂。”

  朱允熥小心翼翼地說。

  確實不懂,但也不是完全不懂,至少有個打底的鋪墊。

  還有那句,“他們是…所有世界的本源”,令人浮想聯翩。

  如果是今天以前,這句話雖瘋狂也只當是平常,但自己剛剛經歷了多個世界,從正在變成蟲子的嬴政旁邊歸來。

  常升表情平靜,就好像狂躁的病人發泄完囈語就好多了。

  “這些年我們盡量忘記,但怎么能忘?死亡是真正的解決之道,當我死去,這個可怕的事實就少一個人知道。你說,為什么我要告訴你,你的娘我的大姐是如何發瘋的,做出那些瘋狂的事,說出那些瘋狂的譫語,引發眾怒,你最好還是不知道為妙。”

  如果是別人這么說類似的意思,毫無疑問那是詆毀自己媽媽,朱允熥有這個覺悟,但舅舅不會,他更像是在說一件悲慘的往事,他的大姐深陷其中,多半他自己也是。

  他在試圖逃出那件悲慘往事,就和呂氏一樣。

  發瘋,瘋狂,譫語,接著是死亡,死亡是最終解決之道。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回旋鏢,對呂氏的懷疑全回戳到了自己人身上,朱允熥感覺自己的腦子一跳一跳的疼,覺得自己正走在向下的階梯,這階梯通向哪兒?

  這樣追下去,會不會最終發現自己才是小丑?

  但我還是想知道,媽媽究竟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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