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駭人聽聞的指控,來自這位去而復來的常家衛士,本來不值一哂,但朱允熥有種雖不中其不遠矣的感覺。
要是能拿到確切的證據,對朱允炆當然是見血封喉的一擊,到時候皇太孫的位還能落到誰人屁股底下?
可這同時也太虛無縹緲了,分別發生在十六年前和十一年前,僅憑這位王匡的猜測,一分切實的證據也無,呈到皇爺面前,他會怎么做朱允熥不問可知。
自然是大興調查,不論有沒有切實的結論,咔咔一陣亂殺,這會是有明以來最大規模的殺戮,以前這個案那個案只算開胃前菜。
最終的結局或許于朱允炆有傷,但自己也未必能撈得到好處。
“這下,我該怎么辦?”
“三爺宜小心,絕不做有絲毫冒險的事,譬如一個人去春和殿。”
朱允熥心想我怎么會一個人去春和殿,自然是帶著秦舞陽啊,然后回味過來,春和殿藏著的是詭計,秦舞陽或許能擋明槍,詭計他怎么擋得住?
“對,老王,你說得對。”
“還有,三爺最好能稟明皇帝,求皇帝封三爺做藩王,便名正言順地就藩,有自己的一塊地,既自由自在,遠離應天府更安全得多。”
朱允熥點頭,心里卻想,這事兒難。
倒不是他之前求過而皇爺拒絕,實在是因為皇爺通過別的事表達過差不多的意思——他不會封自己為藩王,而勢必把這件事交給朱允炆做,作為朱允炆籠絡自己的手段予以保留。
這是皇爺打的小算盤,除非有極可靠的理由,皇爺絕不會改變主意。
身為朱元璋的孫子,這個認知是有的。
“老王,今天幸好遇見了你,不然誰知道會發生什么,實在是…老天保佑我,多謝。”
王匡嘆息,臉上盡是悲切,身子微微顫抖。
“卑職做夢也沒想到能有一天重回三爺門下,敢不赴湯蹈火,肝腦涂地!”
此時朱允熥還是個假郡王,有名無實,連自己手下也沒,編制銘牌標志一切皆無。
他命謝天鴻進來,為王匡找件宮內侍衛袍服換上,指定近旁的空屋作為住處,通報蘭苑上下皆聽他安排。
換好衣服,王匡煥然一新,朱允熥又給他講說這次出皇宮去裕民坊一帶的狀況,是對沈府現任的沈先生感興趣,做個初步的接觸。
這事其實連對秦舞陽也沒吐露到這種程度,但既然王匡是自己的謀臣,他非知道全部的情況不可。
作為謀臣,王匡自不必留在蘭苑里隨時陪伴自己左右,而是在應天府自由活動,設法建立起一套耳目,要做到城中有事自己耳聰目明;之前他接觸過的那一套崇拜邪神的信眾,如果能重新聯系上那是最好。
王匡聽了心領神會,領命先出去歇下。
朱允熥也困,梳洗后睡下,才一合眼,腦子里便蹦出那對姐妹少女的模樣,想起和她們一起的胡天胡地情景,不知她們此刻在做什么,如何回想起下午那天由天而降的自己?
姐姐對自己說,你這皮囊不難看,膽色也是有的,叫什么名字?
嗚呼,朱允熥頭皮麻了一下,有種隔世為人的恍惚,原來對方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們藏身在沈府里不得自由,更是無從找我的了。
或許姐姐還會惦記我,想再見我,妹妹一定不會,分別時她那眼神,多半恨死我了。
還有那位青衣婢女,怎的和那對姐妹長得如此像,是自己臉盲么?
大概不是。
朱允熥懷著各樣愁思,不知不覺間睡著,睜眼已經天亮,今天卻沒有既定的安排。
出門看看,左右說王匡是出宮去了,正是照朱允熥昨日吩咐,秦舞陽倒在,坐在廂房前面的空地上,聚精會神削一把木劍。
“你沒有自己的劍?”
朱允熥屬實有些驚訝,這話說出口想起來,是的,召喚秦舞陽的第二日他得蒙朱允炆那邊高手拜訪,十有八九是張邋遢,被對方拿樹枝羞辱,這事兒自己當時記下了,又沒完全記下,即便到這是第幾日了,秦舞陽手中還是沒有一柄稱手的劍。
“侍衛們用刀,我不習慣用刀。”
秦舞陽正是用刀削木劍,那木劍足有一米多長,四指多寬。
不能不說朱允熥看得有點兒出戲,換成了鐵,這劍該有多重?
“這劍可真夠大的,用的時候必須要用雙手揮舞的嗎?”
“可單可雙,視情況而定。”
朱允熥點頭。
“我盡快讓人給你照樣子給鑄造一把,這木劍怎么能堪用?”
秦舞陽輕輕嘆息了聲。
“不用,我看這兒也不需要真殺人。”
朱允熥暈乎了下,剛說到盡快兩個字,這時候反應過來,仔細算算,今天已是秦舞陽召喚出來第五天。
再不給秦舞陽行歸附之法,最快后天他便要失去控制。
這幾天朱允熥和秦舞陽相處的時間實在算不上多,也分不清呈現的到底羅四虎一面更多還是秦舞陽更多,但他確信,勢必要將秦舞陽歸附過來,因為召喚是一門科學,必須以試驗為基礎。
不完整地跑一遍流程,下回召喚來自己絕舍不得放棄的古人,那時候發現歸附的過程不是那么好用自己還根本不知道,豈不悲哉?
“把劍放下,我們去辦點兒有用的正事。”
朱允熥說著,便往回走。
秦舞陽怔了下,放下木劍和刀,快步跟上朱允熥,兩人一起回到屋內。
“關上門。”
朱允熥說了這句,拍一下腦門子,覺得不牢靠,又出去找著謝天鴻和錢霂兩個,令二人牢牢把守正屋,絕不可有任何人闖入。
“如果是皇爺,又或是主母來了呢?”
謝天鴻皺著眉問。
這問題問得很好,下次別問了。
朱允熥知道就算天王老子也攔不住這兩人進蘭苑,但天底下哪會有這么巧的事,如果他們真來,那就來吧。
“那你們就躲得遠遠兒的,別擱在這兒添亂。”
謝天鴻說聲是知道了,苦著臉站在門右手邊,錢霂站左邊。
朱允熥安排完守衛事項,這才回屋,把門緊緊關上,走到秦舞陽面前。
“我說過要搬掉你心頭上那塊石頭,就是現在。”
秦舞陽已做好讓朱允熥叫進屋各種可能的正事,聽說是這件,身子不由的一顫。
“該如何搬?”
“簡單,我會送你回到那個時刻,你把做錯的事再做對一遍就行了。”
秦舞陽沒想到是這樣,臉色陰沉。
“這幾日舞陽曾做夢回到過那個時刻,可是舞陽…做不到,還是那樣,總是那樣…”
朱允熥嘆一口氣。
“那能一樣嗎?你那只是夢,我是送你真的回去,那個時刻,那個地點,所有你曾經經歷過的,全都是真的,又再來一遍,沒一分一毫不同,后果也迥然不同,取決你你做到或做不到。”
秦舞陽臉上肌肉亂跳,既極動容,躍躍欲試,又謹慎的拒絕相信。
“人怎么能回到過去?”
朱允熥覺得這是羅四虎在說話,羅四虎在這個秦舞陽整個占的比重不小,要是秦舞陽占絕對優勢地位,怎么會問出“人怎么能回到過去”的問題。
“眼見為實,當你回到那一刻,置身其間,你知道和你做的夢迥然不同。再來一回你肯定可以做得好些,對嗎?”
秦舞陽臉色變了幾變。
“舞陽不知道。”
這態度朱允熥覺得啼笑皆非,自己是更失望的那一方,秦舞陽居然對回到那個時刻把事情做對懷有這么大的畏難,這還真是沒想到,難怪他危險性低到可以被自己新手召喚的地步,燕太子丹選他,純粹就是被他所謂的好勇斗狠的外表給蒙蔽了。
“要是你還沒準備好,那咱們改天再說吧。”
秦舞陽渾渾噩噩,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沒說是,也沒說不。
看起來就跟他的崩潰狀態提前觸發了似的。
朱允熥不耐煩的推他一把。
“行了,你走吧。”
秦舞陽臉色一變,齜牙咧嘴,輕輕吼道。
“不!”
“你可以?”
“我可以!”
朱允熥攙扶秦舞陽的雙臂,請他就地盤膝坐下,自己隔兩三步也坐下,跟秦舞陽正面相對,目光相接。
“你并不是一無所知的回到那時候,而是帶著所有記憶,你知道那片刻后發生的事,以及再以后的事,你知道了成功如何,失敗了如何,讓你痛苦的,是失敗的后果,讓你更痛苦的,是你在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
秦舞陽眼圈兒發紅,胸口激烈的起伏。
“我知道。”
“不瞞你說我也是第一次,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么,除非這件事真的發生過我才知道。”
“嗯。”
朱允熥覺得自己該說的話已經說得差不多,秦舞陽回到過去究竟表現如何完全取決于他自己,誰也幫不上他。
“你什么也不用想,就看著我,看我的眼睛。”
秦舞陽照做。
朱允熥跟他對視,同時以內視之眼盯著那個懸浮在胸腔當中的黑點。
那個黑點原本凍住了似的,這時候開始微微地散發出氤氳,仿佛又有了生命,重新活過來似的,而它一旦活過來,便具有天地間無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