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匡手不自覺交叉在腹部,囁嚅一下。
“二爺比小人想得還要機敏,夫人在天有靈一定欣慰極了。當時小人想,二爺眼見著長大,身邊該有個人給他出主意,為他跑腿,有危險的時候可以幫他擋,所以小人想找個地方跟二爺好好地相認,把這番想法稟告給二爺聽。”
朱允熥不自覺回頭看看幾步外撲地的秦忠,剛剛他奮勇擋在自己面前,可不就是有危險的時候幫自己擋住;乃至于墜車的秦舞陽,也是鞍前馬后的跑腿。
“你之前在開國公府充役?”
王匡拱手,伸出右手亮給朱允熥看,只有四根指頭,大拇指位置光禿禿的。
“小人最初是開平王麾下親兵,隨開平王東討西殺,立有戰功,因大拇指受重傷騎不得馬,控不得弦,開平王于是令在下做夫人的護衛,陪她到太子爺府上。小人在開平王麾下騎馬打仗,下馬屬文,都做過的。”
朱允熥心頭猛地一跳,開平王正是自己的外公常遇春,大明開國功勛第一的武將。
剛剛他見到這王匡剛剛猛地一扯韁繩,將兩匹騾子如后世賽車漂移一般的馭使,竟將秦舞陽甩飛出去有深刻的印象,沒想到這是他沒了大拇指的情形下做到。
更別說他聲稱在外公麾下作戰,參謀,又護送娘親嫁到朱家,小時候還抱過自己。
在十年前被跋扈的呂氏趕出家門,只好在應天府以駕車為生,這些年吃了多少苦,怎么能不感同身受。
別的時候也就罷了,正好是自己被那混不吝的小破孩沈長生拒之門外深感受挫之時。
這就好比,老天爺給你關上一扇門,必為你開一扇窗。
來得正是時候。
“你想對我說的就是這件事?”
王匡臉上浮現出期待又畏懼的神情。
“剛剛小的驅車疾行帶二爺到這里來,也有借機考驗下二爺身邊人水平的想法。”
朱允熥心里擊掌叫好,這王匡心思也太縝密了,可不這就輕易試出自己身邊的人水平不怎么樣的狀況,他這時候自薦,自己豈能拒絕?
“雖然但是,現在我不用做什么,身邊人沒事可做,要是你想出山,我可以求皇爺,要他給你安排點兒事做。”
王匡失望溢于言表,苦澀地笑,再躬身行禮。
“小人德行能力淺薄,哪兒輪得到在皇帝那兒求官,只是受開平王恩惠,以及夫人一直關照,想在二爺身邊略效綿薄之力。”
朱允熥覺得這王匡每句話都說在自己心坎兒上,說起來自己只要說聲好,不就是在蘭苑里添個鋪多支份薪,這有何難的,此刻正是用人之際,不論是就用他這個人,還是用他裝載由古代召喚來的魂魄。
想到這個,他心里哎呀一聲,當時召喚秦舞陽選了羅四虎,也沒提前問羅四虎一聲,對羅四虎公平嗎?
這王匡要是知道自己收留他,若不用他為召喚人物的身體倒也罷了,如果用,征求他同意還是不征求?
要是他不愿意呢?
穿越這件事對提供身體和基礎意識的人是不是種根本的剝奪?
說什么穿越來的人極大地提高了本人的智識,讓本人達成原本根本達不到的成就,都是波謝特,本人的自我意識都被消滅了,和殺了他有何區別?
歐洲人穿越到北美,讓北美成了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地區,被滅族的印第安人與有榮焉?
朱允熥思緒飄遠,好一會兒沒說話,王匡以為朱允熥拒絕,臉色慘淡。
“要是二爺實在不便收留下人,小人也絕不敢…勉強,這些年在外面雖然辛苦,也盡養得活自己。”
說話的聲音都哽咽了,朱允熥嚇了一跳,趕忙說。
“沒有沒有,你有這樣的心意,我豈能不領情?都怪…王叔離開的時候我還小,都不覺察有這事兒,要是早知道,早就把王叔找回來助我一臂之力了。”
蘭苑中年侍衛里還有好幾位都和王匡一般年紀,朱允熥最多喚他們老魏,老謝,絕不會稱叔,但王匡由外公家侍衛演變而來,更多了幾分親情羈絆,猶豫一下,竟然稱他為叔叔。
王匡臉上表情又歡喜又惶恐,手腳都不知怎么放才好。
“二爺這么稱呼實在折煞小人,還請收回,就叫小人作…老王好了。”
朱允熥心中感觸,實在還是想叫王叔,但他這么堅拒,也不好讓他為難。
“那…老王,你先把秦忠救起來,剛剛你甩出去那位,咱們這就回去把他找到,要是他一個沉不住氣報了官,麻煩可就大了。”
王匡臉色一變,沉聲說是,過去把摔在地上休克過去的秦忠救醒。
秦忠醒來沖著王匡迎面就是一拳,被王匡扼住手腕動彈不得,朱允熥在后忙喝止,說王匡是自己人,這才和緩了局面。
當下王匡驅趕騾子回來重新套好車,秦忠扶朱允熥上車,三人沿原路返回,一路提心吊膽,唯恐路上已經布滿了兵馬司的人,幸好沒有,市道清晏。
進城后行不多遠,道旁忽然飛奔過來一人,高高跳起飛踹駕車的王匡。
王匡閃躲不及,被那人蹬下車座重重摔在地上,打一個滾,鯉魚打挺站起身,面對接踵而至的襲擊者,雙手亮開,做個白鶴亮翅的姿勢。
襲擊者正是秦舞陽,兇狠地瞪著王匡,弓步張開,伸手展臂,蓄勁發力。
朱允熥本有心看秦舞陽和王匡誰厲害,先前王匡駕車把秦舞陽甩個大跟斗,這下能不能自己找回場子來,但見王匡握拳的手缺了一角,心中一動,趕忙跳下車。
“不準打!”
他跑過去攬住王匡手臂,拽著王匡走向秦舞陽,將兩人手握在一起。
“今天是個誤會,老王也是以前蘭苑衛士,現在流落在外,他是有事跟我單獨稟報,才不得已出的下策。”
秦舞陽兀自不信,王匡傲然一笑,沖著他說。
“你爹不就是羅鹿城,你娘姓王,王羅氏,皖西人葫蘆鄉人,我也是,往前十年你叫我王叔,其實細論我是你爺爺輩兒。”
秦舞陽大怒,揮拳便要打出,朱允熥早拉住他手臂。
四人重新登車,王匡仍是馭車往東華門去,秦舞陽和秦忠分坐兩邊,朱允熥坐中間。
他想這次外出應天府,出去時三人,回來多了一人,這是喜事,好事,但卻是額外撿來的。
檢討此行得失,朱允熥心情實在復雜,見沈長生實屬碰了個大釘子,對方說還欠自己人情,實際上感覺渺茫,最終怕不只是勉強讓對方還完這份人情而已。
倒是下次再去裕民坊沈府自己最期待的一件事是,問那位青衣婢女的名字,她都說了不會再拒絕。
不過這除了看起來像是自己面對女人又一回頭腦發熱外,啥也不是。
朱允熥心里忽然一陣難過,想起見沈長生前那一段荒誕離奇的——至此他仍然沒法論定那是一段奇遇還是夢。
一對屏風中的姐妹和自己親密相接,一點兒事先征兆也沒,此刻一點兒留痕也無,說起來歸為一場夢最為妥帖。
常做夢的人都知道,夢醒和現實的銜接通常是睜開眼,人還躺著,這場夢的銜接卻是青衣女在背后招呼,那會兒自己是醒著的,站著的。
那還是夢嗎?
真有個美麗的,奔放的姐姐和長得一模一樣的,謹慎的妹妹,在沈府某個地方和自己偶遇,結了那一段糊涂緣。
朱允熥越想心情越低落,覺得這是自己非得再往沈府的理由,其次才是見青衣婢女,沈長生只好排在最末。
這番情景,倒好像是沈長生手里扣了人質,自己受制于他似的。
懷著滿心紛擾,天色已晚,騾車入東華門,秦舞陽跟守門侍衛招呼,得以駛進皇城,不多久到春和宮,衛士更不阻攔,直駛入蘭苑,到里院門口方停。
朱允熥下車,延攬王匡手臂,才進院子,卻見自己正房門外站著兩名侍女,顯然等候很久了,謝天鴻堵在門口,正尷尬為難,見朱允熥回來,忙迎上前。
“三爺你回來了。”
“怎么了這是?”
那兩名侍女過來沖朱允熥行福禮,為首一人開口。
“三爺,大娘請你過去見她。”
朱允熥一見那兩侍女服色已猜到是春和殿的人,果然不出所料,是繼母呂氏要自己過去。
這事兒吧,朱允熥第一個念頭是,兇險。
我不能去。
且不說幾天前自己才揍了朱允炆,次日又二刷,這已經把仇結得死死的了,皇爺和朱允炆肯放過我,朱允炆的親媽豈有放過自己的理由?
再說自己無故離開皇宮,去哪兒了怎么解釋,這也是呂氏勢必拷問的內容,自己可來不及編謊話。
“我…有點兒不舒服,只想趕緊歇息,待明日我到春和殿給母親請安。”
為首的侍女面帶笑容開口。
“大娘說了,這事很急,不論如何要我們請三爺過去,三爺你別為難奴婢了。”
朱允熥眉頭皺起,實在不想去,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躲不過,早點兒消停比拖著鬧大好。
“行吧,還請你二位稍等,我至少換身衣服。”
說著便往屋里去,一個人由他身后竄出來,大聲說。
“萬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