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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若公子下次再來,還記得這件事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那是勾踐和范蠡的故事。

  以七十四歲高齡同全家七十余口砍頭于市。

  那是朱元璋和李善長的舊事,就在三年前。

  三年用文學家夸張的筆調來說,這叫血尤未干。

  沈長生話里的意思,再清楚也沒有。

  這臉打的,朱允熥表情僵住,意識到自己犯了個絕大的錯誤。

  這位沈家的新主,自己才是頭回跟他見面,什么都還不知道呢,就大喇喇發出這樣的請求,不唐突么?

  遑論他父親一個月前才“遭遇不測”,多半和朝廷有關,自然要記在朱家賬上,新仇舊恨,怎么能指望他幫自己?

  默然一下,朱允熥只說得出:

  “我…和我皇爺不是一樣的人。”

  沈長生點頭。

  “剛剛你說得沒錯,你皇爺是當世第一人,誰也不能和他相比,你,和他自然不一樣。”

  朱允熥聽得出其中的無情奚落,硬著頭皮接著說。

  “我希望的是,之前的錯誤今后不要再重蹈,這不是皇位之爭,而是好和壞的競逐。”

  這話說得越發既空洞又勉強,怕是自己聽了也不信。

  沈長生緩緩地三擊掌,意甚揶揄。

  “說得好,如果家父還在,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是他,你像剛剛那么走進來,對他這么說,說不定他會聽進去你的話。”

  朱允熥甚至聽出了其中咬牙切齒的成分,顯然是說這一套在他面前可沒用。

  說到底,自己還是低估了來見沈宜都的難度,高估了舅舅給自己那枚鐵戒指的作用。

  相比起那位陳安同樣也是頭回來,也不覺得有什么過人處,可謂滿載而歸,難道自己就這么灰頭土臉地走?

  “先生家經商起家,自然不會不明白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萬事萬物都可以明碼標價的道理,我希望先生助我,成功了以后自然有無窮無盡的報償。”

  這話說出來,朱允熥覺得比剛剛說“不是皇位之爭”那樣的蠢話好多了,心里也略踏實。

  在商言商,且看沈長生如何應對。

  要是他還是拿朱元璋辜負了李善長例子來譏諷自己,那說明他格局最多也就到這里,走了也不可惜。

  沈長生表情平淡。

  “我家的確以經商為長,低買高賣,以有余補不足,道理我都懂,可萬事萬物都可以明碼標價的話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實在是孤陋寡聞了,請問我爹的命可以用多少錢買得回來?”

  朱允熥心里咔嚓一下,像走在荒野里踩到了一根小枯枝,又像是精致的玻璃忽然裂了條口子。

  “是啊,過去的事不論多少錢也換不回,但未來,猶可追。”

  沈長生鼻子里又是輕輕一哼,輕蔑已極。

  “未來也不過是更遠未來的過去,如果未來可追,在過去沒發生過嗎,有嗎?”

  朱允熥倒吸一口涼氣,覺得這看起來只十三四歲的少年既避開自己設的陷阱,又可謂極睿智地反駁了自己提的條件,實在是高深莫測。

  從沈長生這幾句話,可想而知當年他爺爺沈萬三如何精準把握商機,做到了海內首富的程度,哪怕被籍沒仍能東山再起,迫使皇爺設法害死他父親,以他這樣還未到束發之齡,已如此聰明伶俐,假以時日,不知會發展到何等恐怖的地步!

  不對,歷史上可沒聽說有他這號人物,最多只留下了他爺爺沈萬三的名,是后來出什么意外了么?

  噢,對,以此刻這沈長生的表現來看,他竟然企圖染指朝廷科舉,或許就因為這事被有司注意到,終于容忍他不得,像解決他父親那樣解決了他,這是他歷史上沒留名的原因吧?

  可惜我沒法對他示警,多半示警了他也不會信,也怕不這就是所謂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他這邊腦子里念頭亂轉,一時沉默,沈長生見他不言,換了語氣開口。

  “閣下的請求我滿足不了,但回收了戒指,便還欠你一份人情。這人情始終在,什么時候你再來,說你想要什么,只要我可以做到的,一定為你做到。”

  這是發逐客令了,還算客氣,朱允熥一下子就聽明白。

  劉備請諸葛亮出山還三顧茅廬呢,自己這么莽撞的前來,碰個釘子豈不剛剛好,豈能指望一蹴而就。

  至少這次還見著面了,知道沈長生怎么想的,回去自己再三琢磨,下次有備而來,肯定比這次好。

  他站起身來沖著沈長生拱手。

  “好,這次見沈先生,誠然受益匪淺。那沈先生忙,我先告辭。”

  沈長生淡然抬手。

  “閣下請。”

  朱允熥出門去,門口還是那位青衣婢女等候。

  一見青衣婢女,朱允熥心說糟糕,進屋前自己還想著問沈先生屏風中少女的事呢,一見他竟然是個小孩兒,驚訝得忘了個干凈。

  這會兒要是再回去問,恐怕就太失禮了。

  要是問這青衣婢女呢,說這沈府里是不是有對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妹?

  這個念頭一起朱允熥便打消,那對姐妹顯而易見是主人家的親眷,和一個下人長得像是什么劇情?

  不問也罷。

  他便跟在那青衣婢女后往外走,不多時到了大門,停在內門,笑盈盈地望著朱允熥,等他出門。

  朱允熥見青衣婢女目光溫潤流動,似有千言萬語,仿佛看見屏風里那位姐姐,怎么也不舍得就這么出門。

  “恕我唐突,我想問你個問題。”

  青衣婢女驚訝地一挑眉,仍是笑吟吟的。

  “公子但問不妨。”

  “想請教姑娘的芳名。”

  青衣婢女笑容收起,思量一下。

  “若公子下次再來,還惦記這件事,又問奴婢,奴婢當據實以告。”

  這話說得既柔軟,又毫不含糊地回絕。

  朱允熥心癢癢,恨不能把這青衣婢女推到一個小房間里,只有兩人,大聲地問她為何不肯承認自己就是閨房中跟自己春風一度的少女。

  但是不能。

  他只好點頭,跨出門檻,下臺階,陳安在沈府外道旁等候,見朱允熥出來,忙趕過來。

  “常兄如何?”

  朱允熥心中一股無名火不知何處發泄,真想甩給陳安一巴掌,他不過是要高中春試榜前列,被沈長生許諾了個狀元,自己要的似乎也不比他更多,卻吃了個閉門羹。

  “我沒要他做什么,不過是隨便聊聊。”

  陳安啊的一聲,不可置信地望著朱允熥。

  “常兄有什么…其實是瞞著在下的么?”

  這其實是追究剛剛朱允熥顯然對他隱瞞了真實身份,但語氣溫和。

  朱允熥也覺得自己的話實在不可信,現在要重新編來不及,也沒必要。

  “哪有,只不過有些別的事,他問我些他不知道的,我也未必盡知道,唯恐誤導他,說得簡略極了。”

  陳安不信,也不好再追問下去,打個哈哈。

  “常兄和沈先生的事在下不在場,但在下求沈先生辦的事,常兄卻全知道了,這事實在敏感極了,還請常兄回去后謹言慎行,不好到處亂說的啊!”

  朱允熥見陳安神情,一下子恍然大悟這么焦躁的等著自己的原由。

  “呵,我懂我懂,我一定嚴守秘密,哪怕說夢話都絕不吐露半個字。”

  陳安長吁一口氣,還沒吁完,神情又緊張起來,顯然意識到這“常有理”說的話絲毫不牢靠。

  然而他也想不出別的法子,搓手跺足,空自悔恨。

  兩人一同回河邊酒樓,與在此等待的秦舞陽秦忠會合。

  臨分開陳安又問朱允熥在應天府住哪兒,有空改日拜會,朱允熥哪兒知道,命秦舞陽把昨日落腳的地點說給陳安聽。

  陳安也說了他的住處,請朱允熥有空來坐,拱手作別。

  朱允熥已滿心倦憊,只想回到蘭苑自己房間,大門一關,躲進宅男空間好好睡一覺。

  “我累了,你去雇輛車,咱們直接回宮,不回去那什么鬼地方了。”

  秦舞陽聽命出去,不多久回來,說車子已經備好,請朱允熥動身。

  朱允熥出門,道邊停著輛兩頭騾子牽引的大車,車廂敞篷無蓋,一名轎夫坐在車廂前中間座位上,左手執韁,右手執鞭。

  車子略高,秦舞陽讓秦忠單膝跪下,請朱允熥踩秦忠大腿才登上車,接著二人上車,分坐在兩邊。

  秦舞陽拍車廂沖著轎夫大聲吩咐。

  “咱去東華門,這就走吧。”

  轎夫回頭瞪著秦舞陽看,不滿他語氣跋扈,順便瞟了眼坐在中間的朱允熥。

  “先說好,咱可不收寶鈔。”

  秦舞陽哼一聲。

  “給你銀子,怕你找不開。”

  轎夫也不多言,轉回頭去,鞭打騾子,讓大車骨碌骨碌跑起來。

  “既然找不開,咱就稍微跑遠一點,沒事吧?”

  這話像是在問秦舞陽,又像喃喃的自言自語。

  秦舞陽只當這人在發癲,沒搭理。

  朱允熥聽見,心里隱隱有些不好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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