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周婆婆登門,請朱允熥去春和宮致知堂議事。
周婆婆是原先朱允熥媽媽常錦的乳母,常錦生朱允熥不久去世,周婆婆隔代看護朱允熥長到十一歲才離開,情誼如親生外婆一般,這番來請朱允熥自然是朱允炆的授意。
要的是他不得不去,一定去。
“現在你二哥是一家之主,不論如何你要低頭忍耐,我來時瞧他的臉色還好,應該不會有什么事。”
朱允熥聽見低頭忍耐幾個字,心中不快,臉上倒恭敬應諾,穿好袍服跟周婆婆一起出蘭 苑,秦舞陽要跟去,反而讓他在蘭苑安心等候。
兩人經大中正道到原本太子朱標住的春和殿右邊的致知堂,周婆婆當然進不去,朱允熥一個人進去,里面當家的位置空著,朱允炆和兩位弟弟按原本次序坐著,家中屬吏十余位分列兩邊。
見朱允熥來了,朱允炆起身迎接,請他在自己旁邊位置上坐下。
朱允熥大喇喇坐下,目光左右掃一眼,李景隆不在,一班受命輔佐朱允炆的朝官也都不在,這確乎是朱家家事,不是朱允炆小朝堂,心放下一多半。
朱允炆不坐,站在當中,側身對著上首的空位,半身面向朱允熥,開口說道:
“昨日望日家祭,我跟三弟有了些言語齟齬,三弟一時不忿打我兩下,罵我幾句,鬧得闔府上下為之不安,還驚動了祖父。皇家為天下表率,弟兄間應該和平友愛,絕不該惡語相向,更不可拳腳相加,這事我和三弟都有錯,都該體認錯誤,接受懲罰。”
朱允熥來的路上就料到是如此局面,父親去世,朱允炆是皇爺冊立的皇太孫,也是一家之主,家中所有矛盾爭議都由他裁定處分。
可想而知他平時是個仁厚君子的人設,此時不可能反而嚴厲,也一定虛與委蛇,責任盡往身上扛,處分自己為輕,到時候旁人看了誰不說這個兄賢而弟不悌,傳到皇爺那里一定大點其頭,開頭果然是這個調調。
自己身在屋檐下,尤其是剛剛由周婆婆來請,怎么能不低頭,只好配合這位未來的建文廢帝做戲就好了。
這時候合該自己站起身,弓腰低頭,認領昨天自己犯了渾,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不該做的事,誠懇向朱允炆賠罪,接受處分。
這不是什么難事,處分一定輕描淡寫,不會重責,皇爺說了一定要過這一關,大丈夫能伸能屈——
想來想去朱允熥就是不想認這個錯,低這個頭。
他紋絲不動坐著,望住朱允炆,看他接下來怎么說。
朱允炆停一會兒始終等不到朱允熥起身認錯,臉色有些發窘,接著往下說。
“凡事有果必有因,此事緣起我在家祭當中擅自改變原本兄弟次序,是后面發生事的由頭,歸根到底責任在我,尊卑順序乃一國一家之根本,變動乃大事,就算我有什么不得了的緣由也不該臨時起意擅自專斷,這么做,是此次兄弟齟齬的主因,當受重責。”
這些一定是他計劃好了的說辭,但前面欠缺朱允熥的低頭,讓他直接進入這個環節,心浮氣躁,遲疑一下,接著說。
“我…罰我受家法鞭撻十下。”
這話一出,屋內眾人啼笑皆非,偷笑居然出了個“我罰我”的處分,十分歡樂,同時也驚原來朱允熥毆打朱允炆還有這么個原因,真按這個論處的話,責罰鞭撻十下按理說其實輕了。
從皇太孫角度而言,又太重,兩者取平,似乎還合理。
朱允熥這邊聽了心中冷笑不止,明明自己當時已經接受了次序更換,他朱允炆此刻假惺惺拿來說事,無非是因為昨天皇爺親見自己,猜想此事須瞞不過,只好主動承認,還落得個主動認錯,攬責的美名。
誰知道皇爺根本沒問這件事呢?
他朱允炆敢把當時挑釁自己的幾番挑釁語句全都公之于眾嗎?確實沒有改變尊卑順序的罪行重,但會令他的人設全墨,再也無法假裝一個溫文敦厚的君子形象。
他還是板著臉不說話,聽朱允炆接著說。
“三弟動手打我,罵我,雖然我有過錯,他言語和行為也有逾矩不當處,錯當罰,罰受家法鞭撻五下。”
朱允熥心里忍不住樂,剛想起身認罰,不就是受家法五下嗎?爺爺受得起,朱允炆已經順滑地接著往下說——
“父親大人英年早逝,三弟還年幼,受教化不足,犯錯難免,也是我這個做長兄的管教無能,這次三弟受的家法一并加在我身上,一切都由我承受,合計打十五下。”
他說得大義凜然,朱允熥感受得到,大概除自己外此間所有人都一下子動容起來,靜謐得氣息稍微大些都可聽見。
合著自己昨天揍了他一頓,罵他許多難聽的話,最后他處分家法打他自己十五下,自己沒事兒人一樣旁邊看著?
那什么都被你一個人裝完了,這講道理嗎?
更別說,不管你知不知情,昨兒個下午可是有幾個人闖進蘭苑要揍我的。
他騰的一下站起身來,對朱允炆抱拳,也對朱允熞和朱允熙環揖。
“二哥說得好,但還有不足,我來說兩句。”
朱允炆猶沉浸在他自己的感動中,簡直有點兒淚光瑩瑩,點頭說好。
“三弟你請。”
“二哥把所有責罰都攬在自己頭上,我想搶回來也是不能的了,但這事我不該決不能置身于外,跟允熞和允熙一樣,那怎么行!再有,二哥是當今皇太孫,日后要即皇帝位的,誰能打他,誰敢打他?我是弟弟,自家人,俗話說舉賢不避親,我請執家法,親手幫二哥打完這十五下。”
朱允炆望著朱允熥熱烈的眼神霎時便冷下來,目光渾濁,像在問,你這是搞哪一出?
屋內眾人也全都張口結舌,每個人都聽見了朱允熥這話每個字,但合在一起,怎么也不解他到底要說什么。
也不是不解,而是覺得怎么也不該是那個意思吧?
怎么,昨天你當眾揍了皇太孫一頓,還沒打夠,今天再打一頓?
還手執家法來打,你誰啊?
好,膽,油!
朱允熥環視一番,見眾人皆不語,眼神里全都奇奇怪怪的味道,心中快意,面對朱允炆。
“二哥,你覺得如何?要是覺得不妥,那就算了。”
朱允炆臉上表情困惑又惱怒,支吾一下決定豁出去了。
“好,就請三弟為我執家法。”
朱允熥大喜,徑直走到家法架前取下祖宗家法,一根黃荊條,兩尺長,一指多粗,比昨天呂氏拿的那根瓷實多了,提在手中既輕巧,又暗含勁道,可想而知打在肉上有多疼。
“請二哥寬衣。”
朱允炆猶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怎么走到此地步的?
他既然當眾人面說了“好”,便不能不走到當中空座位前,褪下上衣,半身赤裸跪下。
朱允熥走到朱允炆背后站定,回頭又看一眼屋內眾人,沒人敢出聲,宛如幾年后重兵圍困下的應天府,心中嘆息。
“二哥,你準備好了說一聲,我好動手。”
朱允炆鼻子里哼一聲。
“你動手吧。”
啪的一下,黃荊條挾風雷之勢抽下,在朱允炆背上重重落下又劃過。
一條長長的殷紅血痕飛快展現,足有一指寬。
朱允炆啊的一聲悶哼,覺得自己整個上半身宛如被棍子劈成了兩半,一口氣噎住,面紅耳赤,然后才覺到疼痛火燒火燎蔓延開來。
朱允熥打這下前已經想明白,自己不可能打完十五下,那性質就變了,可也不想故作姿態放過這裝腔作勢的家伙,一下,就一下,總是要打的。
所以,用盡了全力,不出意料效果杠杠的。
“二哥,我已經把十五下攏在一起打完了,所以有點兒疼,但應該不礙事。這件事你心里明白得很,為什么我要打你,你為什么活該被打。”
后半句他是湊近朱允炆耳朵,低聲陰沉說的,外人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