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死人是沒辦法為自己辯駁的。
畢竟這是神的審判庭,冥府可以如掌上觀紋一般,看清一個人的一生,哪怕是他自己都不記得,遺忘在腦海深處的事情,冥府的判官和冥王也能夠看的一清二楚。
故而冥王與判官并不需要人來為自己的罪行辯駁,所有的罪都是現行,都是證據確鑿。
但犯人接受神的審判,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待判決。
他們可以鼓動自己的唇舌,以言語說服冥王與判官,來減輕自己的罪孽,或者干脆就是收獲神的同情,改為無罪判決。
嘛,畢竟是古典時期,判案很多情況下并不按照法典條文,而是神的心情。
在神的世界,就算是死亡也不算是一切終了,這起惡性案件,凡人審判不了,自然就交給神明來審判了。
大多數情況下,冥王和冥后一商量,是丟到愛麗舍享福,還是扔進地獄喂癸干忒斯,或者是在冥界受苦,贖清罪孽再去愛麗舍,很快就會有一個章程。
可這次的案情不太一樣,哈迪斯和珀爾塞福涅吵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得出結論,最終兩位神明決定把希臘公認審判最為公正、道德最為高尚,人品最為無私的蘇爾倫請來做裁判。
哈迪斯認為這次案件中的丈夫最為無辜,出于神的憐憫,哪怕他沒有功績,也可以特許他進愛麗舍享福,妻子和奸夫沒什么好說,這種殺人事件太常見了,不至于折磨他們,直接丟進地獄喂癸干忒斯就是。
這在冥府,已經是非常輕的處罰了,希臘有著數不清的酷刑,比如永遠重復著同一件事,但永遠也完不成的西西弗斯,能看到甜美的果實和清澈的水,但卻永遠也喝不到、吃不到的坦塔羅斯。
對比一死了之而言,永恒的懲罰和折磨,才是眾神對于凡人真正的懲罰。
至于殺母的女兒,直接送回大地,讓復仇女神追殺就是了,這種殺親之罪,是復仇女神的管轄范圍內。
但珀爾塞福涅明顯有著不同的意見,她認為妻子殺死丈夫,絕對不只是妻子一個人的原因,若不是丈夫只顧著做自己的事兒,對于妻子沒有任何愛意,長期忽視妻子的需求,也不至于引來殺身之禍。
珀爾塞福涅覺得直接把這三個人都丟進地獄,至于那個小女兒最為無辜,倒是可以去愛麗舍,接受冥府的庇護,免受復仇女神的侵擾。
兩位神明對于同一件事,持有著近乎相反的意見分歧,哈迪斯主張將罪孽定在奸夫和妻子身上,而珀爾塞福涅卻主張將罪孽定在丈夫和妻子身上。
蘇爾倫聽完了來龍去脈之后,點了點頭,說道:“首先是女兒,若是你的父親殺了你的母親,你會如何?”
在權能的審判下,任何謊言都無所遁形,女兒猶豫片刻后,艱難的說道:“那我可能會殺了父親為母親報仇。”
“我支持你的大復仇主義,父與母,份量相等,為親殺親,無罪。”
對于女兒,蘇爾倫做出了無罪判決,按照慣例,無罪的靈魂可以進入愛麗舍,或者是神明特許返回人間,除此之外沒有例外。
但蘇爾倫做出無罪判決之后,卻并沒有宣布她的歸宿,而是看向了丈夫。
“我尊重所有人的自我辯護權,這是一個人最基本的人權,作為本案第一個死者,你是否要為自己辯解?”
畢竟作為冥后的珀爾塞福涅,堅持認為他為了事業舍棄家庭的行為,是有罪的,而且還是主罪犯。
不好說珀爾塞福涅這話說的是在暗示誰,但既然神明發起了指控,人自然也可以為自己辯護,若是不辯護,就等于是默認了神的指控。
“我只是一個剛剛擺脫了奴隸身份的自由民,如果我不努力用自己的技術工作,換來金錢,怎么滿足我那蠻橫妻子的要求?”
男人咬牙切齒的說道:“我拼了命的工作,這才讓我么全家,從斯巴達城邦搬到了雅典,帝皇在上,或許只有黃金之王才能體諒我的難處。”
蘇爾倫聞言肅然起敬:“看來,您的確是一位為了美好生活而拼盡全力的人。”
從斯巴達搬家到雅典,怎么說呢,就像是從地獄難度開局的荷蘭鄉下小村莊,通過自我努力進入魔都帝都,并且落戶生根、安家置業一樣。
蘇爾倫看向了殺人的主犯,也就是奸夫,死去的男人是一個渾身肌肉虬結的鐵匠,而這個奸夫只是一個瘦弱的牧羊人,若不是男人的妻子吸引了注意力,他可沒辦法偷襲成功。
“作為主要殺人者,你也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辯護。”
“…帝皇在上,我覺得這不是我的錯。”牧羊人苦笑著說道:“是她說我們兩個的事情被她的丈夫發現了,他正在打造鐵網和弓箭,說是找到機會就將我們一網打盡然后射死。”
“我當時嚇破了膽,只想離開雅典,但是架不住她苦苦相勸,還說殺死她的丈夫之后,就可以霸占他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產,若是我拋棄她,她就回去找她的丈夫一起殺我。”
蘇爾倫意味深長的說道:“哦?是這樣的嘛?雖然你沒有撒謊,但以真實的謊言欺騙審判庭,并不能減輕你的罪孽。”
說著,蘇爾倫看向了第三人,也就是一切事件的中心,無論是冥王還是冥后,都認為是主犯的妻子。
“雖然你必定有罪,犯下了殺夫、挑撥血親互殺的大罪,但我依舊尊重你最基本的權力,我允許你為自己的惡行進行自我辯護。”
妻子神情激動的大喊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們說的都是假的!”
哈集美天生的愛人能力以及情緒穩定,妻子喊了半天,也沒說到點上,只是在說一些車轱轆的羅圈話。
也是,如果她足夠聰明,也不會想到這種驚世智慧,以至于讓全家在冥府團聚了。
“請冷靜。”蘇爾倫溫和的聲音撫平了應激的哈集美,讓她的心情平復下來之后,蘇爾倫再次說道:“重申一遍,我允許你自我辯護,這是我給你的第二次機會,但你要記住,沒有第三次了。”
哈集美這才恍然大悟,面前坐著的,讓她看不到身影容貌的男人,并不是自己那個默默忍受的丈夫,也不是會一味遷就她的情人,而是冥府的判官,能夠裁決冥王與冥后的糾紛,真正掌控她命運的神。
哈集美終于認清了現實,把腦子里的水倒干凈,思索片刻后,默默說道:“他們都在試圖欺騙神明,我的丈夫并不愛我,他是一個男酮,娶我是為了生孩子,哪怕我生了一個女兒,他也不肯再碰我。”
“而且他之所以拼命工作來到雅典城邦生活,是因為雅典的風氣,才不是像他說的那樣,是什么為了我們。”
雅典,舊希臘時代無可爭議的明珠,是最強的城邦。
即便后期斯巴達崛起,與雅典爭鋒,可雅典城邦依舊是希臘兩極爭霸中的一極。
與軍國主義盛行,男孩兒出生就是為了當兵,女人就是為了生下健壯孩子的斯巴達不同,雅典以文學和哲學聞名,文雅的哲學之下,是作為哲學家的兄貴們人人皆可披甲上戰場。
但這些都不是雅典城邦最主流的文化,雅典曾經最出名的地方,還在于以哲學的思維論證,同性戀是否比異性戀更為高尚。
而‘哲學’這個詞在后世與男酮畫等號,不無雅典人的功勞。
可想而知,此時的雅典城內,是什么樣的風氣。
妻子的輸出還沒有完,她接著指向牧羊人:“還有他,你就這么水靈靈的神隱了?若不是你經年累月的在我耳邊蠱惑我,說什么如果你的丈夫發現了我們的事怎么辦,若是你的丈夫死了,他留下的財富足夠我們生活等等…”
“你除了這次沒有主動提出殺人,你之前暗示過我多少次,你自己忘了嗎?”
“羅生門啊,好一出羅生門…”蘇爾倫目光垂向低頭不語的女兒,問道:“作為旁觀的第四人,你難道就沒什么想說的嘛?”
“…帝皇在上,真是什么都瞞不過您,偉大的黃金之王,蘇爾倫。”
女兒內有錦繡,此時已經看出如此仁慈的判官,絕對不是那些冰冷的神明,也不是那些混蛋的英雄嗎,整個希臘,唯有一人具備如此仁心、如此公義。
此言一出,正在撕逼的幾人瞬間一愣,齊齊的匍匐在蘇爾倫的面前,高深呼喊道:“帝皇在上!我愿意遵從偉大的黃金之王蘇爾倫的一切判決。”
蘇爾倫不置可否,繼續沖著女兒問道:“所以,你也想開動你的智慧,以真實的謊言來欺騙我嘛?”
女兒這時候流出淚來,死人是沒有淚腺的,眼淚便是魂體,若是淚流干,便是魂魄的消散。
她哭泣著說道:“牧羊人曾經追求過我的父親,但是我的父親只喜歡健壯的希臘學者和哲學家,看不上瘦弱的牧羊人,所以他便懷恨在心,尋機找到了我的母親。”
“而且他為了報復我的父親,還曾想對我出手,但是被我躲了過去,直到這次我的父親死去,若是我再不反抗,恐怕也要被他…”
“第四人的供詞,出現了。”蘇爾倫看向他們,說道:“但是,你們四個人,有著四張不同的嘴,說著四種不同的話,迄今為止,沒有一個人說出全部的真話。”
“…僧是盲愚猶可訓!”蘇爾倫長嘆一口氣:“即便如此,我依舊認為你們并非無可救藥。”
“人的欲望就如同高山,人的憎恨就如同深淵,永無止境。”
蘇爾倫最終判決道:“你們四個人誰都不能去愛麗舍,當然也誰都不用去地獄。”
“我決定在冥府建立輪回,所有死去的靈魂可以在冥府洗滌一切罪孽,與承載著苦難的記憶,以無思無想的潔白靈魂,重新回歸大地轉世做人。”
蘇爾倫看向女兒,說道:“你是無罪之人,可以第一個輪回轉世。”
接著看向三人,說道:“你們三個繼續生活在一起,過著與生前一般無二的生活,但只有等到你們互相原諒了對方,才能夠重新轉世。”
判決過后,哈迪斯找到了蘇爾倫,略帶猶豫的問道:“蘇爾倫,這個輪回建立之后,冥府豈不是沒有亡者了?”
“你怎么會這么想?”蘇爾倫反問道:“你難道沒有好好的看我制定的輪回規章嗎?”
“有罪的人要先贖罪才能輪回…”蘇爾倫笑著說道:“難道你還怕所有死者都是生前無暇的無染原罪嗎?”
“哈迪斯,你是神明,很難理解人類這種充滿欲望和情緒的生物,只要人的情緒還沒有消失,人的欲望就不會停滯。”
“而伴隨著欲望而來的,就是那難以想象的罪孽啊!”
正如那一家四口上演的羅生門一樣,女兒也沒有說實話,比如她就沒有對蘇爾倫說,因為父愛的缺失使得她對自己的父親根本無感,哪怕她提前就知道了母親決定謀殺父親,也選擇了沉默。
本以為父親的死亡會讓母親獲得幸福,結果父親死亡的同時,她才反應過來親爹在她心里的份量,這才拿出提前準備的毒藥,否則誰家里會提前準備毒藥,還能不被發現呢?
但即便如此,蘇爾倫依舊認定她無罪,因她當時憎恨著父親而選擇沉默,與父親死亡后愧疚悔恨而選擇復仇,都是出于她的本心。
人本就是如此復雜的生物,他們并不黑,也不白,而是一抹混沌的灰。
神明并不理解人類的復雜,所以他們只是按照冰冷的常理來審判,并不能因地制宜。
“原來如此,蘇爾倫,你是人類中最具智慧者,眾神常認為你的智慧比肩宙斯。”
哈迪斯點頭認可道:“既然連你都這么說了,那么我便相信你,我愿意支持你在冥界構筑亡者的輪回轉生。”
“那愛麗舍大樂園怎么辦?”這時候,珀爾塞福涅卻突然說道:“無罪的靈魂歸于輪回,有罪的靈魂歸于苦役,那么還有誰來填充愛麗舍樂園?”
“珀爾塞福涅,不礙事。”哈迪斯搖了搖頭:“只要能建設更好的冥界,愛麗舍樂園舍棄也好。”
“怎么能說舍棄就舍棄?”珀爾塞福涅不滿的冷哼道:“雖然當初我并不同意你建造那什么大樂園,但愛麗舍可是你的心血,這么多年也一直都屹立在冥界,如今說不要就不要了?”
“一切為了冥界,愛麗舍無關緊要!”
“才不是這么說的…”
冥王與冥后又開始爭吵起來,蘇爾倫在一旁懶得插入這兩人的戰爭,他想了想,提議道:“既然是冥王的心血所在,我也不忍毀棄,不如就將愛麗舍開放如何?”
“開放?”
這么新穎的概念,即便是神明也無從得知,冥王哈迪斯疑惑的看著蘇爾倫,等待著他的解釋。
“是的,就是開放。”蘇爾倫點了點頭,一邊思索一邊說道:“將愛麗舍開放,不再只作為少數人才能享受的大樂園。”
“所有冥府的亡靈,都可以去愛麗舍參觀,但是不再提供居住服務。”
“哈迪斯,既然你建造愛麗舍的初衷,是讓死去的人們也感到幸福,那么少數人的幸福,又怎么能算是真正的幸福呢?”
對比只有皇族才能居住的紫禁城,還是屬于全體人民的故宮,更加符合讓大多數人感到幸福的概念吧?
“這個好!”珀爾塞福涅拍手叫好:“那些死人看過愛麗舍的美好之后,再體會冥府的幽暗與恐怖,才會更加珍惜生活的世界,畏懼死后的世界…”
“這本就是冥府該有的樣子,都怪哈迪斯,把一切都整糟了。”
哈迪斯懶得理她,想了想,也嘆服道:“不愧是智慧比肩宙斯的黃金之王,蘇爾倫,你的提議非常正確,你的目光遠遠強過于我,哪怕你從未統治過冥府,依舊能提出如此高瞻遠矚的建議。”
“謝謝你這么說。”
蘇爾倫沒有自謙,他全盤接受了哈迪斯的稱贊。
在這個古典的神代希臘,自謙并不是什么好品德,被人夸獎,就要積極地回應,而不是謙虛的說自己還差得遠。
蘇爾倫正在打獵。
萬般諸事幾乎都已經盡數解決,蘇爾倫也可以發展一下自己的小愛好了。
比如手工藝和狩獵都是蘇爾倫所熱愛的活動,無論是騎馬射箭,還是拿著打磨好的長矛徒步追虎,都是非常有趣的過程。
一般的獵人都會使用獵狗輔助打獵,但是蘇爾倫從小在森林里長大,乃是狩獵女神親自傳授技藝的獵人,他對諸多野獸的習性十分了解,根本不需要任何輔助。
就在這時,蘇爾倫看到了一只非常漂亮的梅花鹿,品相很高,幾乎可以媲美辛西婭的獸形了,他張開百發百中的巨弓,猶豫片刻,還是放下了弓,選擇徒步追逐。
這么漂亮的小鹿,直接射死太大可惜了,還是追上去抓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