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友送走客人,回到正堂。
一邊讓下人分裝茶葉,孫友一邊道歉:“親家公,若你是為小兒與令嬡婚事而來,那我只能說一聲抱歉…真不是我家有意拖延,實乃小兒頑疾纏身,多番調養仍不見好,婚期只能一拖再拖…不過敝人已準備近日到貴府把納征之禮完成,好事將近吶。”
“不急,不急。”
張巒好面子,仍不愿主動提及退婚之事。
孫友道:“今日這位秦掌柜,乃徽州巨賈,新近與我家有些生意上的往來…來人啊…”
孫友大概聽說張巒家中近況,急忙讓人端出個木托盤來,掀開上面覆蓋的紅布,卻見托盤里整齊擺放著五個小銀錠,每個大概一兩重的樣子。
張巒一看眼睛都直了。
這會兒退婚什么的他已拋諸腦后。
“這是…?”
張巒急忙問詢。
孫友道:“聽說貴府近來遇到一點難事,你我兩家乃世交,敝人不能坐視不理,一點心意還望笑納。”
“這怎么好意思?”
張巒嘴上這么說,身體卻很誠實,已忍不住要伸手了。
既給茶葉,又給銀子,張巒都快要把孫友當成財神爺了。
張延齡趕緊從背后拉了父親一把,“爹,咱不是來商量退婚的嗎?”
一句話就讓場面變得非常尷尬。
“老二,你說啥?”
張巒板著臉喝斥。
張延齡趕緊往父親身邊湊了湊:“病癆鬼…萬國舅…銀子要還…”
聽到這些個“關鍵詞”,張巒瞬間冷靜下來。
他這才想起自己到孫府來是干嘛的。
眼下孫府雖然慷慨給了大把銀子,但其實只能算是聘禮,是他賣女兒得來的錢,如果賣給萬國舅家可能得到的更多,若婚約不能履行的話這銀子必然是要歸還的。
就算履行婚約,銀子也可以說是孫家拆借,需要歸還。
“孫兄,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張巒好面兒,對方給足了自己面子,他就想以禮還禮,撕破臉的話不好說出口。
孫友急忙問道:“來瞻兄,可是我府上有做得不周全之處?”
“這個…”
張巒支支吾吾無從回答。
張延齡道:“爹,相師不是說了嗎?姐姐與孫公子命格相沖,很可能是因為姐姐的緣故孫家公子的病才一直不見好。我們來退婚,不也是為了保兩家周全?”
張巒眼前一亮,急忙道:“對對對,我們是為了維護兩家人的周全才來退婚,尤其是考慮到令郎的身體。”
孫友也急了,一臉不情愿:“解除婚約這么大的事,怎不提前商量商量?這要是傳出去,你我兩家人的面子都掛不住啊!”
張巒眼見撕破臉,當即硬氣起來:“這不是來商量了么?孫兄,當初是說好了婚事,可令郎一直沒能履約,早早完婚,這一拖再拖,我家姑娘都快成老姑娘了。于是專門去問過相師,人家說他們命里相克,并非良配。”
“怎么可能?”
孫友搖頭不迭,“當初找人說媒的時候,已經請過相師看過二人八字,并不相沖啊。”
本來是親家間的友好會晤,轉眼形勢就變得微妙起來。
這場面對張家父子三人來說多少有些不利,畢竟眼下是在孫家的地盤上。
正說著話,內堂傳來咳嗽聲。
隨即一名年輕俊朗的男子,在小廝相扶下掀開簾子走了出來,光看那步履蹣跚一步三搖的凄慘樣,就知道病得不輕。
張延齡從記憶中找出來,眼前這面色蒼白病懨懨的青年就是曾經去過張家幾次的孫伯堅。
“父親,兒聽到你們說的話,凡事不可強人所難,既然張家有意退婚,我們也該知進退,強扭的瓜不甜。”
孫伯堅在小廝幫助下站定,說出的話通情達理。
“吾兒,你怎出來了?”
孫友急忙迎過去。
“咳咳,父親不必擔心,先前您在外接待客人的時候,兒便在后堂,全都聽到了,只是未曾出來打擾。兒覺得,張家如此做,必定有其緣由。”
張巒一聽放心多了,走過去一臉關切地問道:“賢侄,身子骨可好些?”
孫伯堅道:“伯父有心了,晚生一直都在靜養,可這病一直不見好,今年入秋后發病更甚。或許晚生與令嬡無緣吧。”
顯然有關命理相沖這件事,孫伯堅比他父親孫友更為迷信。
病是孫伯堅患的,癥狀一直不見好,閑下來沒事偶爾也會想想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偏偏這兩年跟張家定下婚約后病癥就加重,他會思忖兩者是否有關聯。
張延齡在旁看了,心里暗笑不已,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的任務就是讓你相信,尤其是不能讓你繼續糾纏我們張家。
張延齡拿出孩童特有的天真笑容:“孫公子,我看你面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喘鳴之癥越發嚴重了?難道就沒尋醫問診?我家那邊有個祖傳的偏方,或許能幫到你。”
張巒一聽趕緊用警告的眼色瞥了兒子一眼:“老二,你胡說什么?”
張延齡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他可是真正的“老中醫”,如果連哮喘的癥狀都看不出來,那十一年的中醫算白讀了。
對方不但是哮喘,而且還是季節性哮喘,春天多因為花粉、粉塵引發的吸入型過敏哮喘,秋冬引發的感染型哮喘。
張延齡一看就知道這是混合型病癥,主要是因為細菌、病毒感染造成,這也是導致孫伯堅的病癥遷延不愈的根本原因。
“沒錯啊。”
張延齡道,“父親您忘了,其實這喘鳴之病是有辦法緩解的。”
張巒心里那叫一個氣。
這哪是什么喘鳴?外面都說孫家公子得了肺癆,命不久矣,他才堅定要為女兒退婚。在這件事上,當老父親的并不是純粹嫌貧愛富,或者說本來人家孫家家底還是很殷實的,比起張家強多了,他可沒資格嫌棄。
張巒一定程度上全是為了女兒好。
孫伯堅聽到曾經小舅子的話,面帶欣然:“的確是喘鳴。”
這大概是外面言及他的病,都篤定是肺癆,治不好不說,還會傳染人,畏之如虎,讓他分外郁悶,平日根本就不敢走出家門,他本來想的是張家來退婚,可能也是因為聽到這傳聞,有甚誤會。
對他這樣好面子的人來說,本不想解釋,再說張家根本就沒拿肺癆說事,只說命格相沖,那他就順理成章互相給臺階下,同意退婚。
張延齡道:“父親,我看得沒錯吧?咱家的藥方其實挺管用的,就是不知孫公子敢不敢用我們的藥。”
孫友在旁好奇地問道:“來瞻兄,貴府…在懸壺濟世方面莫非有甚高深造詣?”
“這個…”
張巒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顯得尷尬無比。
張延齡拉了拉父親的衣袖:“父親,雖然咱不是專業行醫的,但孫公子怎么說也與我們家有很深的淵源,我們把藥拿出來,他們是否接受那是他們家的事,我們也能盡一份心意不是?”
孫友聽到后一陣猶豫。
畢竟之前從沒聽說張家給人看過病,自己兒子的病找了那么多名醫都沒看好,會輕易采納你們張家的偏方?
孫伯堅倒是顯得很坦然:“若真如此,倒是要感謝張伯父。”
“哪里,哪里。”
張巒忐忑不已,心里在想,這謊應該怎么圓?
張延齡又拿出孩童般燦爛天真的笑容:“爹,事已經辦完,咱走吧。娘還在家里等著我們呢。”
“可是,可是…”
張巒顯然并不著急走,他想讓孫家把退婚之事,白紙黑字簽下來再走。
孫伯堅道:“事既如此,回頭在下會親自到府上把婚書給退了,如此也全了兩家的情義。”
不但張巒,連張延齡都對這個“曾經的姐夫”多了幾分敬意。
剛才張延齡催著老父親走,也是在提醒張巒,要是在這里把婚給退了,那是個人都知道咱家主動的,名聲很不好。
既然孫家已經答應退婚,他們好面子必定不會反悔,讓他們親自上門退婚,理就站在我們這邊了。
明面上是這么個理,但其實更關乎因退婚而發生的一切費用,誰占主動誰吃虧。
老父親你要在這里退婚,你確定能賠得起孫家之前過禮花費的銀子?
可人家孫伯堅似乎也意識到了,張家近況不好,所以沒打算為難張家父子,干脆提出回頭主動上門退婚。
“哎呀,到底不能傷了和氣,賢侄好好養病,那我…回頭再來探望…”張巒心中感動,不知該說點什么好。
眼前的男子,做不成自己的女婿,實在是太讓人惋惜了。
從孫府出來,張巒手里拎著包茶葉。
臨出門的時候,他還對沒能把銀子帶出來而顯得十分遺憾。
他對曾經的女婿掛懷不已,當著兩個兒子的面,發出感慨:“這么個有為青年,才華橫溢,前途不可限量,為何卻遭此橫禍?老天不公啊。”
張延齡心說,你這曾經的女婿唯一的機遇就是跟你女兒訂過婚,前途就此一片光明。
老天爺還是公平的。
張鶴齡道:“爹,你不是說他家都快成破落戶了嗎?我看他們又進了不少貨,可能要發大財了…還有那個秦掌柜,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
“不知道別瞎說。”
張巒教訓一句,隨即瞪著張延齡,“老二,你在孫府發什么瘋?在秦掌柜面前貿然說話也就罷了,怎還提到治病救人,你讓為父上哪兒給他找藥治病?”
張延齡笑道:“爹真的沒辦法嗎?”
張巒被問得一怔,氣勢沒先前那么足了,甩袖道:“隨便找個大夫,開點治喘鳴的藥,好不好的反正跟咱無關。說是喘鳴,我看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就是他的病一直不見好的話,怎么上咱家門退婚?”
張延齡道:“所以啊,我也是在幫家里,如果咱幫他把病癥給穩定下來,他會覺得,可能真是因為跟姐姐命格相沖才沉疴難起,更愿意來家里退婚。且如果他自己上門,咱也就不用退還他家的銀子,這不是在幫家里嗎?”
“說那些渾話作甚?真以為治病那么容易?”張巒當然明白兒子說的在理,但他為難的是,這根本是個無解的命題。
張延齡卻笑嘻嘻問道:“那爹,咱去藥鋪,或者去找個大夫什么的看看,總可以吧?”
張鶴齡道:“二弟,先前你就是瞎說,是不是?其實在孫府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胡說八道起來比我都厲害,面不紅心不跳。絕了!”
“真被你們兩個小東西給氣死了!怎么生了你們這兩個孬貨!走了走了!”
張巒氣不打一處來。
張鶴齡問道:“爹,去哪兒?”
張巒沒好氣地道:“還能去哪?去藥鋪!隨便抓點藥送過去,就說是咱的心意!好不好的他心里也該有數。我看他家是真的病急亂投醫,這么鬼扯的話居然也信?以后走到哪兒再瞎說,看為父不把你倆的嘴巴給撕爛。”
“爹,那都是老二說的,我可啥都沒說啊…”
張延齡很高興。
這趟他出家門,什么去張家大宅、孫府的都不是目的。
他進城主要是想見識一下大明的風土人情,再就是領略一下大明中期的杏林文化。
那些傳說中能治大病的藥方,說不定正等著他去發掘,他不由想到自己幼年時經常看到當老中醫的祖父在家里翻閱一些古籍,那時候的他就對中醫產生極大的興趣。
雖然近代后中醫的名聲越來越不好,采信中醫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少,但他堅定那是傳統文化瑰寶,價值不可估量。
“如果一覺醒來,我發現還在現代時空的床上,夢中接觸過的古藥方全都記得清清楚楚,或許我就能改變一個時代!”
想到這里,張延齡憧憬無限。
當他們進到藥鋪,隨便找了個坐診大夫,問詢有關治療喘鳴的藥方,還說要抓一些成藥回去時,大夫卻只是隨手開了幾味藥。
張延齡看到藥方所列藥材,瞬間對于這時代醫生的真實水平產生極大的懷疑。
“大夫,三歲血余是啥玩意兒?”
張延齡雖然已經意識到是什么,但還是忍不住問道。
大夫不耐煩地道:“就是三歲孩子的頭發,這是藥引,記住要三歲,一歲不能多、一歲不能少,不然藥效不成。盡可能要用女娃的頭發,旁的藥,直接去柜上抓便可。”
張延齡心里破口大罵,還以為你本事多大呢。
頭發當藥引能理解,你還非用三歲孩子的頭發,還得是女娃…你在這里給老子搞玄學呢?
雖然張延齡也知道這大夫不過是照本宣科,但還是在心中默默給這貨打上標簽…庸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