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皇后覺得渾身灼熱,似在燃燒。
她太疲憊了,以至于意識很是模糊,甚至以至于連疼痛都沒有了知覺。
而一旁,有宦官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額頭,緊接著,又有人細碎地議論著。
有人貓腰,在門內敲了敲門,外頭也有醫官在候著,這宦官低聲道:“依舊還是高燒不止,還是昏厥…”
外頭的醫官,將這宦官的話重復了一遍。
在這里,數十個御醫們湊在一起,此時開始竊竊私語。
這種情況…其實他們見識過很多。
一旦開始保小,有些產婦并不會立即死亡,只是…這身子卻已油盡燈枯,幾乎是活不成了。
于是,大家在議論之后,看向了一個老御醫。
這老御醫捋著胡須,眉頭深皺,嘆道:“老夫明白了。”
“敢問周先生,明白了什么?”
老御醫卻露出了忌諱莫深的樣子。
這一下子,倒是有人急了,幾乎要跺腳,道:“周先生,還請明示,這都到了什么時候,難道先生還要…在此故弄玄虛嗎?”
眼看著這一個個眼睛僵直的同僚,周先生似下了決心,低聲道:“借一步說話。”
于是眾人紛紛來到一處角落,遠離了其他的宦官,周御醫才道:“依我看…那鄧千秋根本治不了娘娘。”
“啊…”眾人大驚,有人不由道:“既如此,那么…他如何敢夸下這樣的海口?”
“問題就在此處。”周先生瞇了瞇混濁的眼眸,搖晃著腦袋道:“有些事,你們懂的。”
這話一出,有人皺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之狀。
而有人似乎猛地被點醒了什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樣子。
還有人性急:“我等愚鈍,能否再明示一些。”
“陛下想要孩子活。”周先生道。
“啊…”
周先生篤定地道:“正因為如此,可陛下又不甘心親自下旨,保下孩子。你們懂吧?”
有人下意識地道:“所以…需要有一個臺階?那鄧千秋,就是臺階?”
周先生露出欣慰之色,頷首道:“你們在宮中這么多年了,連這點察言觀色的本領都還沒有嗎?這宮中的水,深著呢。”
卻也有人帶著質疑道:“可是我聽聞,陛下對娘娘…”
周先生瞇著眼道:“陛下有佳麗三千,后宮多少嬪妃,可天家最講究的,乃是開枝散葉。這里頭孰輕孰重,誰說得清呢?當然,陛下平日里固然是對娘娘極為愛護的,可現在…不是形勢比人強嗎?那鄧千秋,這狗東西真是能鉆營,他必定已料定了這個心思。所以…打著兩全的名義,給陛下這個臺階,如此一來,陛下就不必背負著有負娘娘的愧疚和罵名。又將這皇子給保住了。”
有人忍不住氣惱道:“那鄧千秋,真不知死活!”
周先生搖頭:“他這是陛下肚里的蛔蟲,自然是深得帝心。可我們只怕就慘了。”
“啊…”有人臉上已露出了怖色。
“我等…這又不是我等的主意。”
周先生搖了搖頭,隨即道:“我來問爾等,魏帝高貴鄉公曹髦被賈充唆使,成濟殺死于長街上。最后擔負著弒帝罪名的人是誰呢?”
眾醫官已是瑟瑟發抖。
周先生嘆道:“哎,真正殺死魏帝的乃是賈充那老賊,可此人乃是司馬昭的心腹,司馬昭斷不會將錯誤歸咎于賈充身上。最終,只好請那成濟全家赴死,背負這一樁滔天大罪了。諸公啊,那鄧千秋就是賈充,我等便是成濟啊。”
“這…這…怎么可以如此。”
“周先生…會不會是誤會…”
周先生道:“我活了七十年,五十年前,便入宮廷為醫官,想當年,是在大都,給蒙古的皇族治病,這樣刀光劍影之事見得 多了,不足為奇。今日之事…難道會有例外嗎?”
眾人哀鴻遍野,個個露出慘然之色。
正在此時,卻是有宦官來了,道:“陛下請周醫官速去。”
周先生聽罷,露出了慘色,卻不敢猶豫,匆匆地跟著去見朱元璋。
小廳里頭,朱元璋端坐著,臉上滿是疲憊之色,雙目更是布滿了血絲,此時正死死地盯著周先生,道:“朕來問伱,現在如何?”
“陛下。”周先生拜倒叩首,面如死灰道:“娘娘迄今,昏迷不醒,且持續高熱…臣只恐…”
朱元璋雙目無神:“是嗎?那么…依你看…她…她…”
說著,朱元璋如鯁在喉,竟再也無法言語。
周先生道:“陛下…若是娘娘再不醒來,只怕…只怕…”
后面的話,顯然不敢再說下去了。
朱元璋又怎么不明白?于是道:“只怕性命不保是嗎?”
“遭了如此的大難,又持續高熱這樣久,是人都無法承受。再者…臣斗膽以為…”周先生見朱元璋的眼睛越來越恐怖,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卻也只能硬著頭皮道:“陛下,臣恐怕要預備料理后事了。”
朱元璋冷哼。
周先生慌忙道:“臣口不擇言,實在萬死,只是…臣經歷這樣的情況,沒有一百,也有九十,臣未聞有產婦能夠熬過去的,這實乃臣的閱歷之談,臣…實在不敢欺瞞陛下啊…臣等為了醫治娘娘,已是竭盡全力,不敢有絲毫的懈怠…臣…”
朱元璋似已傷心到了極點,道:“知道了。”
他突然像一下子沒了力氣一般,只是輕輕地揮揮手。
一臉的絕望之色。
而后失魂落魄地疾步走到了產房。
這里依舊大門緊閉。
里頭的人道:“不得出入,需得消毒…”
聽到這話,朱元璋卻 猛地張大了眼睛,眼中布滿殺氣,憤怒地大喝一聲:“打開。”
里頭的宦官哪里還敢遲疑,于是忙是打開了門扉。
朱元璋快步進去,一見到躺在榻上的馬皇后,頓時握緊了拳頭,卻不知何時已淚如雨下。
這時候,不遠處的幾個皇子聽到了動靜,亦是趕了來,見此情景,似被朱元璋所感染,也不由得淚流滿面。
鄧千秋躲在后頭,縮著脖子,他心里頭有些不自信,心里嘀咕,想將人趕出去,可又不敢,卻又擔心貽誤了救治,便更是心急如焚。
不知覺間,鄧千秋卻發現,有人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衣角,鄧千秋忙側目朝那方向看去,卻見此時,剛歇了不久的朱鏡靜竟也來了。
顯然,她心里還是不放心,此時聽到了動靜,便也趕了來。
她似乎已感受到了鄧千秋所承受的壓力,待鄧千秋焦慮不定的時候,與鄧千秋的目光一錯,卻用堅定又輕微的聲音道:“天大的罪,也是我的錯,你不要害怕。”
鄧千秋頓時挺直了腰桿,他極想說,我才不怕,可此時,卻聽到朱元璋的嚎啕大哭聲。
于是鄧千秋再無心思。
朱元璋哭道:“秀英,若非是你,哪里有俺的今日…想當初…當初…”
他哭著哭著,竟已哽咽不能言。
馬皇后聽到了許多聲音,她竟覺得自己恢復了一些意識。
原本那如烈火烹燒的高熱,竟也消退了一些。
這反而令她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可是…緊隨而來的…卻是疼痛。
那一種難以忍受的疼痛,自她的身體里傳來。
于是她想晃腦袋,可是…卻似乎沒有一絲的氣力,她拼命的想張開眼睛,可這眼皮,似也有千斤重。
她反而覺得此時的感覺,比方才昏迷時更加險惡,那時至少沒有這樣的疼痛,只想昏 沉睡去。
可現在,人有了意識,卻是苦不能言。
此時,突然,耳畔聽到那熟悉的聲音道:“來人…盡誅這些該死的御醫…”
這話,說不出的冰冷。
馬皇后突然之間,變得無比的急切起來。
她雖也在乎御醫們的生死,可更在乎的,卻是陛下…
因為自己而盡誅御醫,這是多大的罪過,陛下的殺孽已經夠重了,將來…倘若因此而天下人離心,那么這么多年他的辛苦,豈不是付諸東流。
她似一下子激起了身上的潛力,張開了口唇:“死生…死生…”
朱元璋突然身軀一顫。
而這一下子,這產房內,所有人似都窒息了。
沒有人發出聲音。
朱元璋眼里狂喜,連忙將耳朵貼到了馬皇后的嘴邊。
馬皇后氣若游絲地道:“死生乃是天命,況且御醫又…又怎能盡使人活命,如果連…連吃藥不能見效,可若是陛下重懲御醫,上天也會…也會降罪于臣妾…陛下…要以寬仁為懷…不可濫殺,就算為了臣妾…”
朱元璋聽到此處,又是淚水滂沱而出。
此時,有宦官小心翼翼地上前,輕輕的用手背貼了貼馬皇后的額頭。
這宦官突的驚訝起來,而后顫抖而又激動地道:“高熱…高熱退去了,退去了不少…”
“什么?”朱元璋不可置信,他忙是伸手,朝馬皇后的額頭摸去。
這額頭依舊發燙。
只是…分明有好轉的跡象,沒有此前那樣的滾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