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健飛快地喝完了雞湯,鄧千秋還在喋喋不休,仿佛滿肚子的委屈。
鄧健忙道:“我寫文章去。”
鄧千秋這才噤聲,他決心啥也不干,卻是怨氣沖天地坐在一旁盯著,一面心里想:“花錢教你讀書,你學人鍵政,腦子抽了?阿彌陀佛,這是我爹,我是孝子,不該罵父。”
三日之后,鄉試開考。
當夜,鄧千秋便興沖沖地將兩只公雞給殺了。
客棧的掌柜、伙計、廚子聽說要殺雞,很是樂意幫忙,于是連夜幫襯著放血、拔毛,熬制成了濃郁的雞湯。
等到卯時,鄧健洗漱完畢,吃了雞湯,便提著考籃出發。
“爹…”鄧千秋送他,張口欲言,眼睛卻紅了,哽咽難言。
辛苦了這么久,只待今日,父子之間的深情厚誼,在此刻也畢現出來。
鄧健眼眶也是青紅,倒不是感動,而是這些時日熬紅的,他深吸一口氣,拍拍鄧千秋抓著自己衣襟的手背:“我必全力以赴。”
鄉試是一個冗長的過程,這是大明第一次鄉試,規格尤其隆重。
鄧健經過重重檢查,最終進入了考棚,緊接著便是放題:“學而。”
鄧健定定神。
這題容易!
而其他的考生,此時已開始苦思冥想了。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因為這種文,大家都是第一次作。
而且考試的章程極多,規矩十分森嚴。
無論你家學淵源如何深受,如何通曉四書五經,亦或者你有多大的才情,至少在科舉方面,朝廷是公平的。
因為這玩意壓根就不在乎你的才情。
它要求的,是你在規定時間之內,圍繞著考題,代圣人立言,這個‘言’。
既要符合周禮,又要符合孔圣人的思想,還要融合程朱對四書五經的理解和詮釋,一絲一毫都錯不得。
這就好像,后世的閱讀理解一般,魯迅先生寫:我的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
那么,學生需要理解,為何先生要這樣寫,而他這般寫,必是用心良苦,兩棵樹代表的,可能是萬惡的封建社會。
而先生如此著重這樣的描寫,首先排除先生只是純粹想要湊字數和水文的可能。
那么接下來,必定是想要借棗樹來控訴什么,必然是因為封建勢力的壓迫之下,對代表了棗樹的先進青年們,產生了分化,因而有了兩顆棗樹,兩顆棗樹固然是同根生,卻因為壓迫,最終生出了不同的花果。
某種程度而言,越是有才情的讀書人,反而此時已開始發懵了,因為才情的本質,就在于思維的突破,就如李白一樣,他寫詩豁達,想象力讓世人驚為天人,可這種想象力,若是放在此時的科舉上,只怕屬于不合格,因為代圣人立言,不是做詩作詞。
就在所有人開始絞盡腦汁的時候,鄧健卻是氣定神閑。
他鎮定自若地在心里默念著:“破題、承題、起股…”等口訣。
幾乎很快就有了思路,隨即開始提筆。
而在另一頭,一封奏報,火速地送到了宮中。
宦官拜倒在地,呈上奏報之后,等候圣裁。
朱元璋打開了密奏,看到密奏中的內容,雙目愈冷。
他踱了兩步,將密奏合上,瞥了一眼宦官道:“儀鸞司連來三次奏疏,倒是有趣的很。”
他說著,看向這宦官道:“外間都說,淮西少舉人,鳳陽堂堂中都,可能連一個舉人都中不得,這些話,儀鸞司可追查這些流言蜚語的根源?”
宦官畢恭畢敬地道:“儀鸞司那兒說,此事流傳甚廣,想要追查到底是何人妖言惑眾,卻實在難以查證。”
朱元璋頷首,他倒是沒有發怒,而是道:“想要追查確實不易,看來是有人想來離間淮西與江浙。沒想到,一個鄉試,居然惹出這么多是非出來,廟堂里的這些大臣,都好得很哪。”
說罷,他卻是好整以暇地端坐在了御椅上,慢悠悠地呷了口茶。
這宦官根本不知該如何應對,他甚至詫異于,陛下為何會將這等忌諱的事直接掛在嘴巴,也不怕這宮里頭,有其他人的耳目,將這些話也流傳出去。
可細細思量,又忍不住想,陛下或許就是想將這些話傳出去,給有心人去聽也是未必,于是只能叩首,不發一言。
朱元璋道:“待會兒,給中書省傳一道口諭,就說:朕對天下的讀書人,都一視同仁,朕乃淮西布衣出身,并無地域之念,此番讀書人爭相科舉,盛況空前,朕心甚慰。南直隸歷來文風鼎盛,必能高中許多學富五車之人,待放榜時,火速將中榜的新科舉人,教他們入宮來,朕要親自見一見,以示優渥。”
要見新科舉人?
宦官心里大抵明白了,現在外頭風言風語,一時查不到流言蜚語的源頭,可這是大明第一次科舉,關系重大,若是因此引發了巨大的爭議,反而可能教這一場科舉,成為有心人嘲弄的把柄。
而直接召見新科舉人,顯示出皇帝沒有任何地域之間,管他淮西,淮南亦或者江南的學子,只要高中,皇帝都引為腹心,那么一切閑言碎語,也就不攻而破。
于是宦官忙道:“奴婢曉得了。”
“還有…”朱元璋目光幽幽:“京城有一個考生,叫鄧健的,這考完之后,他是否回了鳳陽,這件事…給朕查一查。”
宦官錯愕地抬頭,不知陛下為何會突然對一個考生如此的關切。
可這不是他可以問的,只道:“喏。”
朱元璋則是冷笑道:“若是還沒有動身,這回鄉的路上,雖還算太平,卻也難免會有盜匪滋生,予他一份官牘,教他走官道,沿途在急遞鋪和驛站歇腳。”
這宦官一聽,突然意識到,陛下似乎對這個叫鄧健的考生,頗為親近。
他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眼來觀察了陛下的喜怒,于是趁機討好似的道:“陛下,說不準,這位鄧生員中榜了也不一定呢…”
這本是一句討喜的話。
誰料朱元璋突然之間勃然大怒,喝罵道:“他這樣的年紀,能與諸多大儒與名士相比?他這樣的年紀,又能考中什么?他要做官,大可以厚顏向朕索要,卻要這般自取其辱,朕本以為他高明,誰料他這樣的沒有自知之明,來此應試,這是自取其辱!他若是能高中,朕將腦袋擰下來,給你做夜壺!”
宦官后悔極了,誰曉得自己的馬屁拍在馬蹄上,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臉色蒼白。
他身如篩糠,忙磕頭如搗蒜地道:“奴婢萬死,萬死之罪。”
朱元璋顯然此時的心情不大好,卻也只是道:“滾!”
此次南直隸的鄉試,引發的關注是驚人的,畢竟這是第一次鄉試。
而至于此次能高中的舉人,更是讓人矚目。
現在是明初,和后世的明朝是不一樣的。此時天下百廢待舉,在經歷了天災和兵禍,再加上蒙古人在的時候,并不重視教育,正因如此,所以能中舉人的,其地位,并不比明朝中后期的進士要差。
甚至朱元璋在科舉之前,還曾專門下詔,要求在鄉試之后,各地的舉人年富力強者,都需進京至吏部選官。
這自然是因為,現在大明官員不足,求才若渴,大家高中了舉人之后,就別瞎折騰考進士了,趕緊到朕的鍋里來,朕給你官做,好好干活,發光發熱。
而此時,負責閱卷的閱卷官宋濂處理著一大堆的考試文章。
他一面提筆閱卷,一面發出了感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天下沒有英才了嗎?”
他這樣的感慨是有其道理的,南直隸已是文風鼎盛之地,讀書人甚多,可是許多考卷,卻實在慘不忍睹。
有的完全超出了考試的規定,為展示自己的才學,直接一腳踹開了程朱,大寫特寫。
有的倒還勉強能符合程朱理學的詮釋,可寫來寫去,卻不得要領。
還有的,只寫了一半…
大家畢竟沒有真正經歷過這種科舉,即便對于朝廷的考試章程,也只是盲人摸象,毫無章法和要領可言。
終于,一篇文章引起了宋濂的注意,他眼睛為之一亮,不禁道:“有趣,有趣,竟有這樣的文章,嗯…很好,其立意也極好,對仗工整,妙,妙啊。”
他若是知道,這文章所謂的立意,其實在大明后來的科舉之中,已成為范文和公式,但凡來個考生,管他什么考題,開始就直接強行憂國憂民,只怕非要吐血不可。
可眼下,這第一篇如此立意的文章,對宋濂而言,卻可稱得上是耳目一新,寫這篇文章的人,真是人才。
宋濂當即,來了興致,大呼道:“諸公來看,看看此文。”
他這一呼喚,將其他的閱卷官也吸引了來。
眾閱卷官傳閱,紛紛嘖嘖稱奇,不禁點頭:“以學而為題,從而引申至君臣之道,又將這窮究天理,明人倫,講圣言,通事故的大道理蘊含其中,與朱熹理學契合,且對仗能如此的工整,簡直就如白玉一般,毫無瑕疵,此文真如日月,其他文章與之相比,反顯得如螢火之光了。”
“這樣的文,可列為頭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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