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只是開春,天氣微微有幾分涼意,鳳陽的天氣便如朱棡的心情一樣說變就變,方才還是艷陽,轉眼便又布滿了陰霾。
鄧千秋回到了鄧家的小宅,如往常一樣,鄧二給鄧千秋下了一碗素面,鄧千秋吃過之后,便回房睡下。
古時的生活樸素而單調,一旦入夜,即便是點上了火燭,也是黑乎乎的,使人總是提前便能生出困意。
等到一覺醒來的時候,鄧千秋還在迷迷糊糊的,卻聽到耳邊有人輕喚:“千秋,千秋…”
鄧千秋張開眼,卻已發現黎明的曙光,已順著不甚密封的窗格和門縫里灑落進來!
此時,一個中年書生模樣的人,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這中年書生的手里,抓著一個木偶,此時這木偶在鄧千秋的眼前晃蕩。
中年書生的一雙眼睛,盯著鄧千秋一動不動,試圖想從鄧千秋的臉上尋出驚喜。
鄧千秋顯然對這破木偶是沒有多大興趣的,幼稚。
可是眼前這個中年書生,卻是他在這個世界的父親…鄧健。
“爹…”
鄧健和鄧千秋長得極像,都是眉眼清秀,身段修長,只是鄧健看著兒子的眼眸里,更多了幾分柔和和暖意。
可見兒子眼睛只是一掃木偶,目光便移開,鄧健那滿是憧憬的眼神里,似乎稍稍有一些低落。
但很快的,鄧健便又微笑著對兒子道:“餓不餓,為父去給你和面,今日做蒸餅吃。”
鄧千秋搖搖頭,和衣而起,道:“待會兒進皇城當值,那兒有餐食供應。”
“噢,那便好,那便好。”
鄧千秋這才發現,此時的鄧健一臉疲憊之色,風塵仆仆的樣子,顯然是連夜趕回家的。
鄧健將木偶擺放在了鄧千秋屋里的小案上,一面唏噓著嘆口氣,道:“為父在外,就擔心你吃不好。”
鄧千秋道:“爹,我有些想不明白,為何皇帝要賜我們家一些田地,還讓我入宮去當值。”
鄧健聽到皇帝二字,身軀像觸電一樣,動作開始變得遲緩起來,隨即卻又恢復如常,眼簾垂下,似乎是想要隱藏自己眼里的情緒,口里卻道:“這個誰能曉得。”
鄧千秋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么來了,便打量著鄧健攜帶回來的書箱。
這書箱是鄧健的寶貝,里頭都有他搜羅或者是抄寫來的書,無論走到哪里,他都隨身攜帶。
皇帝雖然賜了些田,不過這些田,每年所收來的租子,其實也不過勉強應付一家人的開銷罷了,鄧健也不是一個擅長理財的人,所以這些藏書,對他尤為珍貴。
鄧千秋此時眼前卻是一亮:“有了,我終于想到目標了。”
鄧健詫異道:“千秋,有什么?”
鄧千秋趿鞋而起,興沖沖地道:“爹,這些時日,我入宮當值,還吃了一次席,方知咱們以往的日子,過的實在清苦,所以我便暗暗立下了志向,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絕不能讓我們父子再吃苦了。”
鄧健聽罷,突的眼睛一紅,鼻頭有些酸,吸了吸鼻子,認真地看了一眼眼前的鄧千秋,不可置信的樣子道:“兒啊…你長大了,你已經有志向了。”
“爹,你先聽我說完。”
“好,好,好。”鄧健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一臉欣慰。
鄧千秋道:“昨天夜里,我還在默默敦促自己一定要努力奮發呢,可清早起來,便又想到,我這個人又懶又饞,腦子似也不甚靈光,就算想要努力,只怕也難有什么成就。所以我現在將我的志向,小小地修改了一二,我現在重新立志,這個志向便是,要讓我爹成為有用的人,要督促他來努力,出人頭地,光耀咱們鄧家門楣!”
鄧健面上的欣慰,漸漸變成了稍許尷尬,他溫柔的眼睛,也慢慢地開始躲閃:“…”
鄧千秋這時卻已是興高采烈,好像過年一樣,樂呵呵地道:“爹,你有沒有信心?”說罷,又加重語氣:“告訴我,有沒有信心!”
鄧健張著嘴,沉默。
鄧千秋則津津樂道地道:“爹,你不是愛讀書嗎?既是愛讀書,可否想過…參加科舉?”
“科舉?”鄧健一臉詫異之色:“國朝尚未開科舉吧。”
現在是洪武三年,誠如鄧健所言,科舉還沒有開始!
現在的朝廷命官,都是當初跟著朱元璋打天下,或者是前朝的舊官,不過鄧千秋卻知道,大明的科舉,應該很快就要開始了。
而這…也是鄧千秋的殺手锏。
這就相當于,恢復高考之前,卻已有人提前得知了消息!而且鄧千秋還清楚,這高考準備要考的大致是什么方向的內容。
后世的人都知道,科舉考的乃是四書五經,而且采用的是朱熹版的理學注釋,要知道,即便有人覺得皇帝可能開科,其實也難以猜到這大明的科舉要走什么形式的。
譬如唐朝的時候,科舉側重詩賦。
宋朝的時候,則花樣百出,既有經史子集,也有詩詞。
即便同樣的經史,實際上,里頭的偏差也是極大!
要知道人們雖口稱儒學,可實際上,儒學里頭,不知分了多少派別,從漢代的左氏春秋與公羊學的對立,到了宋朝時又出現了道學派,數學派,氣學派,理學派,心學派,事功學派以及經世致用學派等等。
到了元朝之后,因為上層的蒙古貴族們對儒學幾乎屬于放養的態度,使得這天下的儒學派別更是多如繁星,大家對儒學的理解各有不同。
可鄧千秋知道最終大明的科舉會采用朱熹所注釋的四書,也知道科舉最側重的乃是策問。
這就等于趕在所有人之前,得知了高考的內容,以及要考的重點,而且還比所有人提前進行復習!
鄧千秋覺得只要自己的爹夠努力的話,一定很有把握。
而一旦能夠科舉高中,金榜題名,畢竟那是大明第一場科舉,中了進士,這朱元璋要立木為信,固然他脾氣不好,只要自己的爹不作死,自己父子二人,不到處去拉幫結派,這輩子應該吃香喝辣妥妥的。
鄧千秋越想越興奮,于是道:“就算現在不開科,可大明要收攬天下的英才,也遲早要開科,爹早做準備,又有什么不好?再者說了,讀什么書不是讀?爹,你放心好啦,明日我給你買書回來,你好好復習。”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一寸光陰一寸金,千金難買寸光陰。從今往后,這就是我鄧家的祖訓了,爹,你要牢記在心。哎呀,時候不早,我該上值了。”
說罷,他匆匆穿了衣甲,急急忙忙地趕去點卯。
只留下鄧健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他看著鄧千秋的背影,不禁苦笑地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
似乎是在想著什么心事,又或者是鄧千秋的一番話,讓他想到了一些舊事,于是就這樣沉吟了良久,口里不由喃喃道:“科舉…科舉…哎…真的可以嗎?”
兩封自鳳陽皇城而來的急奏,由急遞鋪的快馬,火速送至南京通政使司。
這是皇子的家書,通政司不敢怠慢,立即傳遞入宮。
巍峨的南京紫禁城里,此時晨曦灑落在那如臥龍一般起伏的金色琉璃瓦上,散發出炫彩的光芒。
在這光芒之下,則是一處偏殿,偏殿里,一個宦官匍匐在地,紋絲不動。
端坐著的,卻是一個面色略黑,相貌堂堂之人,他頭戴著翼善冠,身披大紅云龍紋理的絳紗袍,此時他的濃眉微微一凝,突然揮手:“退下。”
“是,奴婢遵旨。”小宦官躡手躡腳起身,碎步退去。
朱元璋起身,他身材魁梧,龍行兩步,道:“鼎臣,現在的孩子,真是不曉事啊,朕若是不懲罰那兩個小子,他們再不痛改前非,將來還不知會成什么樣子!庶民之子若是頑劣,至多也不過害了他們一家。可天子的兒子,頑劣不堪,則要害死一路的百姓。”
被朱元璋稱呼為鼎臣的人,乃是中山侯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