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為了看笑話而來的名士臉上笑容消失。
那笑容轉移到了薛家老爺子的臉上,而且變得越發恣意起來。
薛道勇臉上的笑容簡直怒放,簡直是有些繃不住,嘴角似乎比起神臂弩的扳機都難往下扳。
可其余那些名士和世家大族卻也完全理解這老者臉上的笑意,換成他們,只會比起這薛家老爺子更暢快更猖狂和痛快——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只此四句。
文成武就。
足矣。
最為讓他們驚動的是,那最后一句當中蘊含的強烈情緒。
都是曾經見過世面的,見過這千人千面,他們聽得出其中的精氣神,這才是最為難能可貴的,如同拂去灰塵,發現玉石,言語文辭不過只是外在的裝飾,這樣和這句話可以共鳴的心境,才是璞玉!
這王通夫子的第四位入室弟子,以及那諸多世家子弟的第四師兄。
今日就要出世了。
可旋即他們看到那位王通夫子深深注視著那邊的少年人,沒有去打擾,轉身朝著原本的地方走去,脊背似乎筆直了些,腳步也更為沉靜有力了。
風吹過樹葉。
在千年后的歌謠里面,人們將這個還算是年輕的,第一位提倡三教合一的夫子位列于儒門二圣之下的最杰出人物,并且傳唱于整個天下。
五子者,有荀揚。文中子,及老莊。
而在千年前的日光下。
卻沒有誰知道他在想著什么。
魏玄成安靜看著那少年人,換嘆了口氣,杜克明道:“怎么,想到之后還有兩個試煉,所以頭痛嗎?”
魏玄成道:“不,我只是想著,要鍛煉腕力了。”
少年語氣平淡:
“往后倒茶的時候可能還很多。”
“未雨綢繆,不可不防。”
薛霜濤也朦朦朧朧明白這最后一句話的分量,她手掌托著那金鑲玉的鐲子,少年人把手蓋上去,但是卻沒有拿走,抬起手來,一枚不凋零的寒梅落在少女掌心,是司命之前給他演示陰陽流轉大道時留下的。
李觀一笑道:“送給你了。”
薛霜濤道:“你不要這玉環嗎?”
李觀一道:“我有這樣貪財嗎?”
少女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微微笑起來:
“不,只是稍微有一點點。”
李觀一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相信我不是沒讀過書,可我真的不曾讀多少經史子集,還有,多謝你剛剛在那些世家子面前為我說話。”
薛霜濤抬眼看他。
忽而抱拳學著江湖人一禮,笑起來眉目如畫,有少女嬌俏:
“客卿客氣。”
等到了李觀一和薛霜濤回去的時候,一切如舊。
只是薛道勇老爺子笑聲越發地酣暢淋漓起來。
重新上了些果盤,冷肉前菜,還有佐肉的熱茶。
有腰肢裊裊的女子歌舞從容。
李觀一垂眸,卻莫名想到了錢正的妹妹。
長孫無儔坐在李觀一旁,比起剛剛為李觀一介紹這世家子弟時候,臉上噙著的微笑卻似是更溫暖了些和煦了些,用筷子加了一筷子肴肉,陪著龍井茶一起吃,贊嘆道:“味道果然不錯。”
“食材好,食具和食器更好。”
薛霜濤問道:“西域沒有這樣的食器嗎?”
長孫無儔笑著道:“自然,一方水土一方飲食。”
“在西域和草原,是沒有桌案的,有時殺一只羊,埋在草木灰里面悶熟,滋味很濃厚,也多汁,大家拿著小彎刀和匕首割肉吃,胳膊有力的女子挽著手唱歌跳舞,表達自己的情緒也很直接熱烈。”
“倒是很久沒有過在江南道宴會的經歷了,哈哈,是多虧了李觀一小兄弟你,我才能坐在這里,比起西域的大風,江南道可真是好地方。”
李觀一道:“西域,是什么樣子?”
和上輩子的西域一樣嗎?
長孫無儔看著李觀一,笑著道:“西域多好馬,有美人,胡旋舞,多瓜果,卻也多沙漠,遼闊無比,氣象萬千,江南道自有江南道的婉轉美麗,可大漠之中,繁星滿天,一望無際,縱馬馳騁,卻也是男兒豪情!”
“李小兄若有興趣去西域游玩,老哥哥我招待你。”
長孫無儔給李觀一倒茶,自然地接話道:“我可以送伱一匹好馬,連風都追不上它的腳步,送你一把裝飾著寶石的彎刀,你想要去哪里玩,老哥哥都帶著你去,大漠遼闊,和江南的風土不同。”
長孫無儔自然地邀約,而這樣的邀約,并不讓人厭惡。
他在心中把這少年的位置提高了一籌。
心中暗嘆。
“看來,今日之后,得要再把這位李觀一的事情,寫成密信。”
“給二小姐送過去了。”
他游走天下,也是在記錄著天下的豪杰和俊才。
那位隴西國公府的鳳凰親自要他做這些事情,而她的大哥和三弟都不在意這件事情,甚至于就連當代國公也覺得自己的這個女兒做的事情沒有什么意義,只是笑著說:
“此女我寵愛者,好作男裝也罷,隨她去便是。”
可如房子喬,杜克明等人的事情,就是長孫無儔所知。
他還不曾見過,一位少年,需要他連續寫兩次要金羽鷹傳遞的消息。
提三尺劍平四海,立不世之功。
那位二小姐,大抵會很喜歡這一句話吧——
不,或許是這一句。
為萬世開太平!
長孫無儔舉杯飲酒,眼前似乎浮現出了西域的爭鋒,狂風,還有這數年的生死危機,忽而有一絲醉意。
當浮一大白!
今日文會,多有文人,名士,推杯換盞,閑談聽曲。
薛霜濤本就喜歡琴音樂曲,這個時候輕輕聽著,覺得果然不愧是這樣大的盛會,撫琴的都是大家,比起自己的琴藝要好很多,而旁邊李觀一轉頭和長孫無儔輕聲閑談。
忽然少年人的動作頓了頓,回頭看那撫琴女子,自然地道:
“彈錯了…”
薛霜濤愣住,看到那少年又在隨意和長孫無儔談論大漠風光,李觀一對于除去陳國之外的地方都很好奇,諸士子也可以閑聊,薛家老爺子坐在那里痛痛快快,其余諸士子不知道自家長輩之前見到的事情。
不知道自己的長輩為什么忽然就萎靡不振了。
他們眼底里面,那個佩戴著刀的少年,不過只是個粗鄙武夫罷了!
今日,這位文中子夫子的弟子,必然是自己。
杜克明第二位起身,目光看了一眼李觀一,想到剛剛出現的問題,毫不猶豫的把原本的卷宗給揉了,直接言簡意賅,道明了題目,道:
“今日談論仁義。”
“另外,寫一首詩,便是。”
一位穿青衫的青年訝異:“奇哉怪哉,今日不是要選擇王通夫子的關門弟子么?本來應該是極慎重的事情,這第二重的試煉,為何會如此地粗糙?倒像是隨意糊弄似的。”
仁義是儒門的基礎。
諸多世家子早有準備,一一起身,論述自身的領悟,旁征博引,文采華麗,引得旁人稱贊,李觀一聽得昏昏欲睡,青銅鼎自今天走入這文會,就持續性散發出一股股熱流,讓李觀一身軀緊繃。
他內觀內氣,但是青銅鼎沒有變化。
只是給他一種,似乎在等待著什么的感覺,就在此刻,杜克明看到了那邊閉目盤坐的少年人,在聽聞那兩句話之后,其余人入不得他的眼睛,直接干脆道:“李觀一,你覺得如何?”
李觀一睜開眼睛。
看到那眉目鋒銳的少年。
他感受到了周圍人的目光,他覺得自己明明已經交了白卷,擺明了不能上榜的,得不到那比通關文牒還要有用的偌大文名,所以不知道杜克明為什么要詢問自己。
既已經輸了,索性不必在意。
或許是薛神將的蹂躪。
李觀一心如死水一樣。
哪怕是此刻,這一個個看著就知道身居高位,出身富貴的人看著自己,他的心境都沒有絲毫的漣漪,抬眸平和道:“仁?”
李觀一坐在那里,他本來是可以用之前聽過的答案回答的。
可此刻的他卻對這個字有自己的理解,道:
“武,就是仁!”
一片嘩然,連撫琴的聲音都中斷了。
那些士子們輕聲閑談,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粗鄙武夫,終于還是世家子弟,素來無法無天地慣了的,于是都哄笑起來,壓都壓不住,有人笑著斥責道:“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
“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愛人,好施,才是仁。”
“以武殺人,算是什么仁?終究是個粗鄙武夫!”
“哈哈哈,是啊,薛老,您是被騙了嗎?”
那少年人反而是從容不迫,安然坐在那里。
一聲脆響!
把聲音都壓下來了。
薛霜濤手里的玉鐲砸在了大鼎上,破碎的聲音一下讓周圍的環境安靜下來,看著那一枚玉鐲碎裂,死寂之后,就是尷尬,少女站在那里,眸子眼角微微揚起來了,杏瞳掃過了周圍,微微笑起來,溫軟行禮,道:
“不好意思,玉鐲不小心掉了。”
“打擾周圍,霜濤為諸位撫琴以賠罪。”
她抱著琴走過去的時候,黑發落下,隔著琴沖少年眨了眨眼,輕聲道:“送你了。”
送你揚名的機會。
周圍重新安靜下來。
杜克明看著李觀一:“何以解?”
那把刀放在膝上的少年回答道:
“約束自己,好施,不過只是滿足自己標榜仁的自我滿足罷了…但是,施舍了東西得到心中滿足的君子回去標榜自己的仁德,可是受苦受難的人還是越來越多,這是為什么?”
慢慢的沒有人能說什么。
少年按著刀。
眉宇凌厲地揚起,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裝著的人,可是此刻卻是自心中坦然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掃平天下,四海歸一。”
“所以百姓不必受戰亂之苦。”
“才是大仁!”
杜克明安靜下來,魏玄成道:“什么是義?”
“義?”
李觀一道:“其言必信,其行必果。”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雖九世之仇猶可報之,為義。”
仁者掃平天下,義者報盡血仇。
魏玄成眼力刁鉆,嘴唇微微開合,和旁邊兩位師兄道:
“完了,氣度很大,心眼很小。”
“這小子記仇。”
眾人安靜,覺得這人說的話語荒謬,但是卻自有一股凜然的氣度,那少女撫琴清越,李觀一坐下,對著薛老那邊的方向微微一禮,道:“是我一家之言而已,諸位見笑了。”
氣氛才安靜下來,王通看著那少年,溫和道:
“那么,寫一首詩便是。”
李觀一道:“請問什么為題。”
王通笑起來了。
“隨你喜歡。”
你就算是在這里寫一首打油詩都可以了。
李觀一微微抬了抬眉,不知道為什么,王通的身上,沒有法相,可卻有一股剛正泠然的氣度環繞,李觀一感知到了胸口青銅鼎的溫度越來越高,赤龍和白虎纏繞其上。
赤龍似乎要沾染文運。
而這種文氣的氣運,在王通夫子說出隨你喜歡之后,到了極致。
匯聚如云海,赤龍則盤旋于其中。
李觀一提起筆。
在三十年最大文會當中,那一位位名士目光落下的時候,文運化作了的一條蒼龍,和法相起舞了,李觀一冥冥中感覺到了某種,說不出的氣息出現了,他落筆,體內的氣息就仿佛可以踏破那一個關隘,但是不知為何,心中有感覺——
還差一步。
差一籌。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天空傳來了一陣陣轟鳴聲音。
遠處山巒撼動,天穹云霞赤紅!
如同陰陽二氣流轉。
在文運被催動到了極致的時候。
武道之氣,堂皇而來。
浩瀚磅礴,沖天而起,撞入李觀一青銅鼎內,兵戈之氣,化作第二只白虎咆哮,于是龍虎法相升騰,文武之氣在內沖撞,化作的龍虎直接交匯化作風云,交回盤旋,李觀一動作凝滯,有大笑聲音遠遠傳來——
聲如奔雷。
“岳帥麾下馬前卒,越千峰!!!”
“來此,邀戰!!!”
落入李觀一耳中——
卻是。
龍吟,虎嘯。
天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