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的這些勸進的官員,其中一部分,當然受了李云的指使。
只不過要說他們是受了李云的指使,才勸進韋全忠,那倒也未必。
勸進本就是收益率極高的政治行為,此時韋全忠已經占了京城,武周王朝又已經明明白白的放棄了他們,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勸進韋全忠,就成了穩賺不賠的舉動。
當然會有人這么做。
甚至可以說,第一個,乃至于第二個第三個勸進的,甚至都沒有受到李云的指使。
而之后那些從眾的,當然就更不用他李云來指使什么了。
此時,韋大將軍一身郡王袍服,站在崇德殿里,看了眼前烏泱泱跪了一片的武周群臣,心中得意,已經無以復加。
要知道,他是草根出身,當初雖然得了先帝的提拔,卻也是一步一步升上來的。
如今跪在他面前的這些人,年紀長一些的,當初多半跟他平級,甚至還有可能是他的上級。
男子漢大丈夫,托生人世一回,能從幾乎一無所有的泥腿子,混到如今這個境地,沒有人會心中不得意。
他站在原地,臉上一度露出笑容,又盡最大的力氣收斂了回去,過了好一會,他才咳嗽了一聲,裝出一副憤怒的模樣,沉聲道:“諸位,吾等俱是大周臣子,我韋某人,更是受先帝如天之恩,才有今日。”
“韋某人進京,為的是扶保社稷,為的是恢復大周,從來也沒有半點不軌的心思。”
“諸位快快請起!”
韋大將軍沉聲道:“此事,提也休提,再提,韋某人要用大周國法問罪了!”
眾人依舊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還要再請。
三請三辭,本就是勸進的常規流程。
韋全忠登上御階,站在一眾官員身前,喝道:“今日就此散了,誰也不許再提了,來人!”
他沉聲道:“送諸位大人回府。”
很快,一眾朔方軍如狼似虎的上前,將這一眾官員都押了下去,等到所有人都離開之后,韋大將軍毫不客氣,一屁股坐在了龍椅上,然后叫來了隨行的下屬,問道:“方才,看到崔垣崔相了沒有?”
這人搖頭,低聲道:“回大王,滯留京城的幾位相公,崔垣,王琰,李芳等…一個都沒有來。”
韋大將軍臉上,露出一股莫名的神色,他瞇了瞇眼睛,輕聲道:“幾位宰相,真是清高啊。”
他正要繼續說些什么,外面傳信兵急匆匆一路小跑進來,跪在了韋大將軍面前,深深低頭道:“大將軍,少將軍送來的信!”
“還有斥候送來的洛陽緊急軍情。”
韋全忠愣了愣,開口道:“他不是給李云圍住了么?怎么送信出來的?”
這傳信兵低頭,聲音有些沙啞:“大將軍,少將軍為了送信出來,派了五千人突圍,這五千人,一番血戰之后,三千多人回了洛陽。”
“算上江東軍的傷亡,大將軍眼前這封信,少說…”
“也是五百兄弟,舍了命才送出來的!”
“胡鬧!”
韋大將軍臉色陰沉,他狠狠地拍了拍扶手,怒聲道:“給他兵權,他就這樣兒戲,什么樣的消息值我五百精兵?”
“他只專心駐守洛陽就是,守住洛陽,做好自己的釘子,用不了多久,里應外合,便能一舉擊退江東軍,盡做這些折本的蠢事!”
罵了好幾句之后,韋大將軍才拆開手里帶著星點血跡的書信,拆開之后,果然見到了自己兒子的手跡。
他只看了一遍,臉色就立刻陰沉了下來。
然后他又看了看,中原各州縣送來的軍報,臉色就更加不好看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頭又看了一遍,然后就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許久之后,韋大將軍才重新把目光,落在了這張信紙上,低聲自語:“壽安,登封,河清…”
“懷州…”
韋大將軍呢喃了幾句,已經大致明白了江東軍的用意,他臉色更加不好看了。
江東軍的這種戰法,跟這個時代的兵法是相悖的,這個時代的主流兵法,碰到眼前這種情況,大概是要集中優勢兵力,盡量靈活機動起來,然后尋找機會,把河東軍,朔方軍兩路大敵,給逐個擊破。
只要能夠搶得先機,將這兩路軍其中一路擊潰,整個中原戰場,江東軍就能夠重新占據先機。
而李云現在的做法,更像是化整為零,把江東軍變成了一塊巨大的鐵皮,將洛陽罩在其中,如果是常規兵力,這種做法,很容易被對方反過來,逐個擊破。
江東軍的優勢兵力,也會因此蕩然無存。
而江東軍,或者說李云,孟青為什么敢這么做,主要是因為江東擁有這個時代戰場上的巨大變數。
震天雷!
或者說火器。
這些火器還在開發的初級階段,在戰場上的應用,或者說具體定位,也還在摸索開發階段,但是其中一項功用守城,已經在揚州,楚州等守城戰中應用過了。
當時的震天雷,以及火器,都還比較初級,如今江東的火藥火器,又上了一個新臺階,震天雷也經歷過一輪升級,殺傷力大漲。
在李云不計成本,將火器投入到洛陽四周的情況下,即便朔方軍和河東軍,依舊能做到“逐個擊破”,但是這種逐個擊破需要付出的代價,絕對是他們承受不起的。
韋全忠,畢竟是從草根成長起來的,他低著頭,琢磨了一下兒子送信過來的用意,沉默了許久,才緩緩站了起來。
因為著急,他的聲音甚至有一些沙啞了。
“叫楊厚來,叫楊厚來!”
很快,朔方集團的“新貴”楊厚,就從溫柔鄉里被一路請到了皇宮,此時的楊厚,也已經有了一些耳目,知道了今天崇德殿的事情,他見到了韋全忠之后,直接跪了下來,低頭道:“臣楊厚,拜見陛下!”
聽到“陛下”兩個字,韋大將軍更覺得刺耳,他悶哼了一聲,怒聲道:“亂彈琴!”
深呼吸了好幾口氣之后,他看向往后,淡淡的說道:“楊將軍,我韋某人從始至終,都是大周的忠臣,這種話以后莫要再說,現在有一件事情,要交給你去辦。”
“李賊現在正在關外肆虐,為禍一方,你是汝州人,我現在令你領兵,先進占汝州,然后進陸渾,伊闕,連通洛陽,讓江東軍陰謀不能得逞。”
楊厚愣住,他抬頭看了看韋全忠,有些不可置信:“大王,我?”
韋全忠神色平靜,淡淡的說道:“不錯,就是你,楊將軍部下,不是還有數萬兵馬嗎?”
“這一次,楊將軍麾下兵馬,可以帶出去兩萬,本帥再給你配一萬朔方軍。”
楊厚聞言,跪在地上低著頭,目光轉動。
他麾下的軍隊建制如果沒有被打散,那么可操作性就太多了!
他楊某人這幾年,雖然到處胡鬧,也留了幾個子嗣,但是他的性格,從來不將那些女人孩子放在心里。
韋全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緩緩說道:“楊將軍放心,京城這里,你立了天大的功勞,無論如何,本王也不會讓你有任何損傷,這一次,本王的衛營,會分出去一千給你,貼身保護你的周全。”
“本王的這些衛營,都是百戰的勇士,戰場上再如何兇險,他們也能保證你安然無恙。”
聽到這句話,楊厚心里一緊,他知道,只要韋全忠的衛營跟著他,他的生死,就全在韋全忠掌握之中。
楊厚低聲道:“大將軍既然重用屬下,屬下當然要為大將軍,盡忠盡力!”
“好。”
韋全忠也不廢話,直接開口說道:“前方軍情緊急,楊將軍就不要耽誤了,明后天,立刻從京城動身啟程,作為先鋒軍,趕往戰場。”
說到這里,韋大將軍拍了拍他的肩膀,緩緩說道:“你放心,本王領兵,就在你身后,隨后就能支援到。”
楊厚深深低著頭,畢恭畢敬的應了一聲是,然后起身退了下去。
楊厚離開之后,韋全忠回到了龍椅上坐下,他手里把玩著龍椅的扶手,抬頭看向殿外,目光灼灼。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走下龍椅,離開崇德殿,在殿外,見了個一身黑衣的讀書人。
兩個人兩三句話之后,這讀書人微微低頭,開口道:“大將軍,如果中原戰場不順,大將軍或可以私信蕭憲。”
“讓他放契丹人南下,讓北方徹底亂起來,這樣一來…”
“那李云一定腹背受敵,一定討不了好。”
韋全忠目光死死地看著這個讀書人,后者目光平靜,微微欠身。
“大將軍,在下只是獻策,決定權在大將軍。”
韋全忠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這種策,獻了就該死。”
這讀書人笑了笑。
“大將軍這話對,可大將軍不會殺我。”
韋大將軍抬頭看了看他,半天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才問道:“先生,契丹人入關,大周會變成什么模樣?”
“契丹人會占據河北道。”
“而范陽軍騰出手來,會跟平盧軍打在一起,爭奪河南道東半邊的地盤,最后得勝之人如果能舍下臉,給契丹人磕頭,說不定也能建國稱帝。”
“中原戰場,就很難說了,還要有幾方爭持,至于李云…”
“他只能回東南去,建立南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