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
一聲尖銳的嘶鳴撕裂夜晚的靜謐,傳入耳畔。柯尤慶驀然驚醒,警覺地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隨即從床上直起身來。
他環顧四周,臥室中一片寧靜,方才那聲鴉類的尖叫不知從何而來。
垂眼望去,他的下半身還裹在被子之中。不知為何,雙腿隱隱傳來一陣沉重感,像是壓著一塊石頭。
于是,柯尤慶伸手微微掀開被子,向著自己的雙腿望去,能看見大腿上正躺著一顆烏鴉的頭顱。鮮血橫流,染紅了他的褲腿和腳跟。
他面無表情,扭頭望去,柏文娜睡得正熟。歲月未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太多痕跡,眼角的皺紋像在月光下像是漫出的海潮。
就在這時,前方忽然又傳來了一陣嘶啞而尖銳的鳴叫。
循著聲音來源,柯尤慶看向了主臥連著的浴室——浴室門關著,但透過玻璃砂門的明暗能窺見浴室內那一明一滅、忽閃忽逝的燈光。
烏鴉在嘶叫著。
柯尤慶盡可能不發出動靜,頂著染血的褲腿、動作輕微地下了床,向著怪異的浴室走去。鮮血啪嗒、啪嗒地流向地面,染紅他走過的每一寸土地。
他駐足在浴室前方。
調整著呼吸,胸膛起伏,伸手摁在門把手上,“咔”地一聲轉動開來。
隨即一把推開了門。
門后是一片深紅的世界,映得柯尤慶的臉龐通紅,微微瞇起眼睛。
一頭烏鴉正停在浴池上方的架子上,方才的嘶鳴似乎便是它傳出的。它說:“幻覺讓你以為自己瘋了,讓你有了借口,可以不愿意承認一些事情,睜開眼看看那些細節。”
說著,烏鴉抬起翅膀,“指”了一下浴池。
柯尤慶垂眼望去,浴池內部正棲居著一顆不明生物的卵,微微鼓動,青筋和血色的條紋忽隱忽現,透露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怪異生命力。透過燈光,能夠看見卵內的那個模糊影子,它時而是收束雙翼的幼龍,時而是獠牙突出的鬼,時而是鴉類的幼崽。
那個影子在不斷變幻著。
“這是什么?”他問。
“我應該問你才對。”烏鴉說。
“這是…幻覺。”
柯尤慶緩緩說著。
他駐足在浴室入口,面對眼前一切怪象,無動于衷。
“不,它不是幻覺。它是真實存在的某些事物的縮影。”烏鴉說,“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其實從來沒有瘋,你并不是瘋了,而是你的異能已經進化到了一個瓶頸,正在慢慢延生出一個全新的形態,但你并不愿意接納它。”
“所以呢?”
烏鴉說:“你的潛意識、你的異能力、你在多年以來培養而成的危險嗅覺、你心中的壓力,它們無一不在幫助著你,幫助你認清一些事實。”
“什么樣的事實?”
“你得問自己的心,只有你才知道答案。”烏鴉說,“但你只是一味否認,所以它們便成為了幻覺,成為了你越不過的那道坎。”
它頓了一下,嘶啞地說:“你本可以成為最強的異能者,你本可以。”
驀然間,無以計數的金屬管道從窗外蔓延了進來,像無數條蛇類一樣,緩慢無比地靠近著柯尤慶。
隨即那些管道往上攀爬,連結了柯尤慶的全身,仿佛把他化作了一具可控的傀儡。
柯尤慶依舊面無表情,他抬眼看向這些金屬管道的來源——那是懸掛在鐵欄桿上的空調外機。
此時那臺空調外機變成了一臺仿佛外星科技般,流轉著深藍光芒的復雜機械。
“這是幻覺么?”
烏鴉歪了歪腦袋。
“這是幻覺。”柯尤慶抬眼看著那個詭異的科技產物,自言自語著,“如果這里有什么東西,我不會不知道。”
“有沒有可能,這并不是幻覺。”烏鴉說,“而是某種提示。”
“是幻覺。”
柯尤慶自言自語般,語氣篤定地再次重述一遍。
他心中很清楚,自己哪一天把這些幻象當成了現實,或許那就是他徹底走向瘋狂的起點。
“不,你應該接納它。”
“這是幻覺。”
“這樣只會讓你病得越來越深!而你卻自以為你在保護著自己!”烏鴉嘶吼著。
“我接受了幻覺,分不清現實和幻境,那才會讓我病得更深。”
柯尤慶面無表情說著。
“你太過執拗,你的意志力太過堅定,你盲信過往的經驗,你不愿意接受身邊早已出現的一些古怪的現象,這就是導致你永遠不可能認清這些幻覺想告訴你什么:因為你只是一味排斥,一味地將它們隔于腦后。”
烏鴉瞇起猩紅的眼瞳,像是要把瞳孔中映出的這個男人夾碎。
“那么多年的經驗教會了我,我的精神不會崩潰,絕不會,沒任何東西能影響我。那些瘋子,那些僧人,那些教徒,他們都想通過自己的思想馴化,但他們沒有做到。我不可能會輸給自己,絕不可能。”
聞言,烏鴉憐憫地看著他,開口說:“可我從未想要戰勝你,你認為我給你看見的是幻覺,其實它是現實。”
“你在騙我。”
“我從未騙過你,從來沒有…”
烏鴉暴怒地說著,架子上的鴉類數量開始增多,一分為二,二分為四,不斷分裂、分裂、分裂,鴉羽如海潮一般漫到了柯尤慶的臉上。
最后,鴉群如烏云那樣把他的身體團團包圍,像是啃噬著他的軀體,從頭部,到胸口,再到腳跟,最后剖出他的靈魂進行審問。
“你看見的幻覺在保護著你、在提醒著你,但你在與自己的潛意識,因為有一些事情你不愿意相信,你一直在逃避,所以內心的撕裂使你趨向瘋狂、趨向毀滅。”
千萬頭烏鴉齊齊說教著,赤紅色的目光居高臨下。它們的面孔緊緊貼著被圍繞在風暴正中心的柯尤慶。
但柯尤慶臉上沒有表情,倒不如說是一種近乎于麻木的、穩定的冷硬如鐵的神情。
他平靜地說:“我沒有逃避任何事情。”
“你逃避了,你在逃避。”烏鴉說,“你以為自己接受了這些幻覺,就會變成一個被害妄想癥患者。你生怕自己對身邊的人產生懷疑,生怕自己變成瘋子,但事實與你想象的背道而馳。你以為自己很聰明么,青鴉,但你反倒被自己的聰敏蒙住了眼睛,有時候愚鈍了一點也不錯,接受我,接受所有的提示,看清這個世界。”
“你戰勝不了我。”
“事到如今你還在欺騙著自己,事到如今你還以為是自己瘋了,面對事實來說就那么難嗎,那么多的跡象,那么多的線索,你不愿意接受的事物,都變成了幻覺。”
“我從來沒欺騙過自己…”
柯尤慶冰冷而嘶啞說著,微微壓低陰翳的面孔,瞇起的瞳孔中倒映著為首的烏鴉。
“從沒有。”
說著,他抬手掐住了烏鴉的脖頸。
緊接著,將其在瞬息之間撕裂開來。
鴉頭落到了地上,鳥喙以一個詭譎的角度歪斜著。污濁的鮮血橫溢,潑灑在了男人的臉頰上。
柯尤慶仰著頭顱,神色平靜,猶如一具血染的雕像般,一動不動矗立在臥室中。
他又一次戰勝了自己的幻覺。
又一次…
保護了身邊的人。
柯尤慶回想著,不知從什么時候,他的幻覺已經漸漸開始引導他去質疑、去傷害身邊的人。
越是這樣,他的精神就越是緊繃,他必須保證,自己絕不會被那些幻象趁虛而入,否則即使是最為親近的家人,遲早一天也會因他而死。
沉默了良久,柯尤慶從血泊之中緩緩轉身,目光看向床上熟睡的柏文娜。
他緩慢挪步,走出了浴室。
浴室里的那顆卵消失了;
地面上的鮮血也消失了;
好似某種外星科技一般的空調機箱也恢復了正常。
隨手關上浴室門后,門后的燈光不再一明一滅,不再呈現著詭異的血色。夜晚依舊寧靜,蟬叫聲落入耳畔,月光清冽。
“今晚應該能睡個好覺。”
柯尤慶心想著。
他從床頭柜上取出了一包廉價的香煙,走出了臥室。
隨手關門,來到二樓的陽臺,這時忽然看見了一個人影正趴在欄桿上,靜靜眺望著遠方的城市。晚風吹拂著他的發縷。
“明野,你還沒睡?”他問。
“老爹?”柯明野從手機上抬眼,詫異地說,“我失眠了,出來透口氣。”
“睡前少喝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樣不會失眠了。”
“好的,下次不喝奶茶了。”柯明野翻了個白眼說。
“最近有什么煩惱么,你媽說你成績退步了不少。”
柯尤慶點燃香煙,叼在嘴邊,把雙臂抵在了欄桿上,低垂著頭看向燈火通明的城市。
“還好吧,只是上學期有點貪玩了,所以期末考沒考好。”柯明野淡淡地說,“等開學后我一定會把成績拉回來的,安啦安啦。”
“也沒必要太執著于成績。現在社會不夠安定,人心惶惶,越是往上走,你需要承擔的東西就越多。我見過很多人們口中看似成功的人,有時候他們的生活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絕大部分的成功都需要付出難以計數的代價,只有那些站在聚光燈下的人,才知道自己的影子會燈光被拉得多長、多深。”
柯尤慶說著,嘶了一口煙,“我只希望你們平平安安長大,找份普通的工作就夠了。別看你媽那樣,其實道理她都懂,不會太難為你。”
柯明野沉默了片刻,忽然說:“老爹,其實…”
“其實什么?”
“其實我挺想當一個…超級英雄。”
“…超級英雄?”
柯尤慶嘴里叼著煙,微微側臉,眼神古怪地盯著柯明野。
“對啊,可惜我沒那個資格,只是一個普通人。”柯明野說,“所以在想,既然成為不了超級英雄,要不努努力考上司令官大學,這樣也能離自己想要的世界近一些。”
“你知道車正晨么,那個金牌司令官,新聞上天天播報他被捕被抓、身受重傷,你以為當司令官就比當超級英雄安全?”
我肯定知道他啊,他被捕被抓要么是我干的,要么是被我害的…
柯明野在心中翻了個白眼,挑起眉看向遠處的高架橋,輕軌轟隆隆地疾馳而過,掀起的晚風吹起了他的額發。
他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
“那還會有這種想法?”
“會吧。”
聞言,柯尤慶吸了口煙,不緊不慢地說,“你們這一代出生的小孩受到互聯網影響,總以為那些超級英雄的世界很酷,以為萬人矚目的感覺很美好。但現實比你想象中要殘酷得許多,只是因為你不了解,所以才會感到憧憬。”
“怎么說得好像,老爹你很了解超級英雄一樣。”
“我…有一個朋友在當超級英雄。”
你說的這個朋友不會是你吧?柯明野心中吐槽。
“和你說了那么多,還有當司令官的想法么?”
“有吧,但也不一定。我跟你說只是為了看看你的反應而已。”柯明野聳肩,“其實我早就猜到你和老媽一定不會同意的,但明年就高三了,再不朝著司令官大學的方向努努力,估計以后也沒有什么機會了,所以才想和你提一嘴。”
柯尤慶沉默著。
他說:“我還有一個朋友,他在當司令官。”
“你朋友怎么這么多?”柯明野語氣古怪。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以后想當司令官,我或許可以聯系那個朋友,到時候讓他帶你一段時間。”
“真的?”
“真的。”柯尤慶輕聲說,“其實我早就想過,或許我們家的孩子,以后總有一個人會走上這條路,但他們的性格都不太合適。”
“不合適在哪?”
“吟之的性格太過輕浮,表面看似謙遜,但仗著聰明目中無人;曉默太執拗死板,容易固守成規;泳竹就不說了,他還小,況且他的脾氣…”柯尤慶頓了頓,“你也知道。”
“那我呢?”
柯明野指了一下自己,很好奇老爹會怎么評價他。
“我對你倒是挺放心的。”柯尤慶頓了頓,倒也沒多說理由,“超級英雄不好說,但說不定…你還真的挺適合當一名司令官。”
“所以你支持我?”柯明野追問。
聞言,柯尤慶抬眼眺望遠方,深邃的目光有些疲倦,眼角皺紋微微泛起。他忽然說了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話。
“有些事,我一直沒跟人說,如果你當上了司令官,說不定我會告訴你。”
“什么事?”柯明野問。
“等你大學畢業以后,這座城市的一些老人也該退役了,我相信他們在臨走前會把一些問題解決,到時候這個社會應該會安定不少,當上司令官的風險也沒現在這么大。司令官本身的薪資和待遇還不錯,社會地位也很高,老媽也會為你驕傲的。”
柯明野想了想,問:“你說的‘老人’…不會是青鴉吧?”
“誰知道呢。”柯尤慶嘶了口煙,轉移開話題,“總之等那時候,我會把一些有經驗的朋友介紹給你。”
“比如你說的那個司令官么?”
“對…他應該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司令官。”
“哦哦,我挺期待的。”
“還有…”
“還有什么?”
柯尤慶掐滅了煙,回答說:“司令官的事務繁多,要是養成了熬夜,沒準當上幾天后你就撐不下去了。”
“我說了,我只是失眠了而已,我平時不熬夜的。”
“總之早點睡。”
“好,老爹你也是。”柯明野說。
柯尤慶揮了一下手,挪步走出陽臺,回到自己的臥室去了。
柯明野撇了撇嘴,默默看著他的背影離去。
上了個廁所,隨后便回到了臥室里頭。舒展身體,拉了拉筋,然后躺到床上。
他把雙臂枕在腦后,心想著。
“老爹你就別瞎操心了,一年以后我直接把這個世界上的超人種干爛,那時候社會想不穩定都難——畢竟超人種都消失了,世界大國的戰力水平直接退回到一個世紀之前,少了那些為非作歹的超人種罪犯,和濫用力量的超人種刑警,社會不至于會這么動蕩。”
柯明野抬手掂著下巴,盯著天花板,心中繼續想著。
“話說,我到底怎么才能接觸到鐘表客聯盟的人呢?”
“講道理,骰子怪人目前在環京的關注度已經夠高了,甚至我還一直在圍繞著藍鸮行動…如果鐘表客已經開始關注藍鸮了,那他理所當然也會關注到怪東西才對,但他的人還是遲遲沒有出現。”
想到這兒,他嘆了口氣:“等會兒,這個病嬌男等一下不會搞一出什么‘青鴉和他的徒弟都是我的玩具,你也配和我爭’之類的爛活,然后把我們家怪東西捏爆吧?”
“算了,睡覺。”
柯明野闔上眼皮,關上了燈。
一夜無言。
再睜眼時,已經是8月17日的清晨九點,距離文化人提出的貝德拉姆瘋人院計劃僅有一日之隔。
他起床后關上那些繁瑣的每日通報面板,打開備用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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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灰燼:來煙袋小學一趟,順便帶上施奈安。
柯明野揉了揉眼睛,打字回復。
賣火柴的小紅帽:前輩我剛起床呢,困得很,怎么個事?
才不是灰燼:之前不是說,還有四個魔法少女會作為援兵來我們這邊?她們有一個已經過來了,得做做樣子歡迎一下。
才不是灰燼:我建議你直奔施奈安家,免得她又躲到旅館睡懶覺放我們鴿子。她逃會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西子月老師都說以后得盯緊她。
賣火柴的小紅帽:哦哦,我會把施奈安抓來的,放心吧。
賣火柴的小紅帽:話說,其實我正好也有事要找你呢,前輩。
才不是灰燼:你找我干嘛?
賣火柴的小紅帽:昨晚,我被一個魔女追殺了。
才不是灰燼:…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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