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廟。
張九陽手持三根香,躬身一拜,準備插進神像前方的香爐中。
“貧道張九陽,有要事相商,請龍女現身相見。”
云夢澤離青州城有幾百里,幾乎在青州邊界了,他暫時來不及趕過去,想要確定龍女安危,最快的辦法,就是上香供請。
然而詭異的是,他的香剛剛插上,竟然就自己熄滅了。
張九陽再次點燃,又再次熄滅。
這種情況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是神祇拒絕了他的香火。
這一點基本不可能,因為前兩次龍女都無法反抗,不得不從云夢澤中飛來降雨或對付陰兵。
以至于她不得不拿出一顆水澤寶珠來和自己交換。
這就只剩下第二種可能,即現在的龍女根本無法完成他所請求的事情,甚至往更糟糕的地方想,龍女已經不在了。
想到此,張九陽看了一眼在廟中爬來爬去,在四處找蟑螂和蜘蛛吃的敖芽,默然不語。
龍女出事了。
所以那么宅的她才會親自來青州,不惜闖上青樓,請他照顧一下自己的妹妹。
“好的呢。”
“什么事都可以答應呢。”
張九陽想起她當時干脆的回答,心中總算明白了。
他以為她只是隨便找個人照顧一下頑皮的妹妹,卻不曾想,那是托孤。
“我沒有朋友呢。”
想起她當時說出這句話時的平靜,張九陽心中突然有些動容。
一個人到底要經歷過什么,才會在托孤之時,如此平靜,如此不動聲色。
她應該是預感到了什么,所以才把患有癡愚之癥的妹妹強行趕了出去。
擔心妹妹無法安身立命,她只能在自己接觸到的所有人中,勉強選出一個值得信任的。
什么樣的事情能威脅到龍女的生命?
除了修行本身的天劫,張九陽能想到的,便是畫皮主!
月神說畫皮主突然離開了揚州,還帶了不少人,顯然是有大規模的行動,青州亦是其前往的方向之一。
之前張九陽以為對方是沖著自己來的,但現在他覺得,對方是沖著龍女來的!
原因很簡單,龍女曾經和畫皮主交過手,保下了二爺。
以畫皮主睚眥必報的性格,不可能不記恨,更何況一頭修行有成的白龍,這本是就是一大誘惑。
畫皮主怎能不對那身龍皮垂涎欲滴?
一念及此,張九陽當機立斷。
立刻趕往云夢澤!
龍女絕不能死,她如果死了,畫皮主的實力會進一步變強,而自己就會少一個天然的強力盟友。
更主要的是…
張九陽望著老龍王的神像,看著祂慈祥的笑容,想起了青州曾經數十年的太平風雨。
不管老龍王為何隕落,這樣一個活人無數,造福萬民的神祇,他一定要保下其后人。
有功于天下者,不可絕其后。
敖芽已經得了治不好的癡愚之癥,敖璃不應該再出事。
他喚來阿梨和慶忌,先是將一封信交給慶忌,命它即刻送給京城的岳翎。
信中簡單交代了敖璃和畫皮主的事,并請她速調人手增援云夢澤,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親自來一趟。
張九陽則是和敖芽、阿梨立即動身前往云夢澤。
他們走水路,從松林河出發,進入宏江,而后直奔三百里外的云夢澤而去。
敖芽聽說要回家,立刻便鉚足了勁拼命游,雖是幼龍,但速度依舊是風馳電掣,載著張九陽和阿梨乘風破浪。
有時候為了避人耳目,甚至還要潛下水中。
就這樣,在日落時分,張九陽便來到了云夢澤附近。
云夢澤,一個非常美麗的名字,傳說這里曾有神女居住,綿延數百里,是青州水脈的源頭,只是后來漸漸干涸,到現在只剩下了數十里。
即便如此,云夢澤依然號稱是人間仙境,每當有雨水落下,水面上便會蕩起一層仙氣般的水霧,朦朦朧朧,若隱若現。
澤中魚類豐富,兩岸植被茂盛,一方水土,不知養活了多少生靈。
就連附近的幾個村子,也都是靠云夢澤活著。
但當張九陽看到云夢澤時,卻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見兩岸一片焦黑,四周群山崩頹,斷木橫飛,就連那清澈浩渺的云夢大澤,也泥沙俱下,渾濁不堪,呈現出一種烏黑之色。
數不清的魚類尸體漂浮在水面上,風一吹,那股濃濃的惡臭味令人作嘔。
云夢澤,已經成了一片死澤!
不僅如此,這水里似乎被人下了毒,水質有種烏黑之色,聞著令人有些頭暈。
敖芽發出一聲聲稚嫩的龍吟,在呼喚自己的姐姐。
然而不管她如何情真意切,都遲遲沒有見那道白衣身影現身。
“九哥,這水里被人施法下過咒!”
同樣擁有詛咒能力的阿梨盯著水面觀察了一會兒,發現了不對勁,道:“好厲害的咒術,這還是已經隨著時間淡化了許多,即便如此,現在的水普通人喝了也要大病一場。”
并非下毒,而是詛咒!
咒殺整片水域的生靈!
“可是有點奇怪,九哥,這咒術雖然比我要強很多,但也不可能傷到龍女姐姐呀?”
阿梨不解道。
張九陽默然片刻,開口道:“他并沒有妄圖靠咒術來殺龍女,下咒的目的,應該是為了污染這方水域,好讓龍女無法借助水澤之力。”
這是釜底抽薪的狠招。
龍游水中便幾乎立于不敗之地,因此畫皮主要先將其逼出來,使其無法借助水澤的力量。
張九陽望著四周的焦土,還有那天崩地裂般的戰斗痕跡,知道自己還是來晚了一步,畫皮主已經動手了!
就在這時,只聽噗通一聲,敖芽喚不來姐姐,便冒著中咒的風險,果斷跳入了水中。
張九陽沒有猶豫,立刻跟著跳了下去,阿梨亦是伴隨左右。
兩人握著龍角,感受著冰冷的湖水,其中藏著一股詭異的力量,似是疫病之氣,想要往張九陽的毛孔里鉆。
是殘存的咒術之力。
但張九陽身上佩有五雷符,正大光明的雷霆之力隔絕了那些咒術的入侵,頸間的明王吊墜亦是變得溫熱。
他暗暗心驚,這還是淡化了許多,要是在咒術威力最強盛的時期,普通人真是沾著就死,就算是第三境的修士,沒有護身法寶也別想下水。
默運避水咒,他和阿梨隨著敖芽深入云夢澤,不斷下潛。
沿途的景象令人揪心,到處都是漂浮的尸體。
終于,在下潛了數十丈后,敖芽發出一聲龍吟,猛地朝一塊石壁撞去。
阿梨試圖阻止,卻聽到張九陽的聲音響起。
“相信她,她不會忘記回家的路。”
下一刻,敖芽撞在那平平無奇的石壁上,但并沒有預想中的撞擊感,反而像是穿越了一個氣泡。
當張九陽再次睜開眼時,不禁為眼前的美景而感到震驚。
只見水底竟出現了一座琉璃般的水晶宮,四周生有寶樹,枝條垂下萬千絲絳,如夜明珠般流轉輝光。
整座宮殿華美而典雅,亭臺樓閣,雕梁畫棟,精美絕倫,渾然不似人間之物。
唯一可惜的是,受咒術影響,許多奇珍異草已經紛紛枯萎,一些龍女點化的蝦兵蟹將,也都成了尸體。
敖芽帶著他們游入水晶宮,穿過一層層無形的陣法,最后到了龍宮的最深處,也是她們姐妹的寢居。
然而里面空無一人。
張九陽看著四周仍然完好的布局,心中一動。
這說明畫皮主并沒有進入過這里,否則不可能還如此井井有條。
突然,敖芽似是感受到了什么,神情驀然振奮起來,它發出一聲龍吟,帶著張九陽和阿梨游向某處。
張九陽精神一振,難道龍女還活著,就藏身在龍宮中?
很快,敖芽帶著他來到了龍宮寶庫,里面有許多奇珍異寶,三尺長的紅玉珊瑚,翡翠雕成的假山,黃金大鼎,由七十二顆東海珍珠編成的項鏈…
每一樣拿出去,都是價值連城的人間奇珍。
張九陽終于明白,為什么在傳說中,龍宮都是金碧輝煌,藏著無數異寶,對于愛財的人來說,這里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但他的目光卻是被一道身影給吸引了。
她穿著一襲白衣,靜靜坐在由樹藤編成的秋千上,腳下云履纖塵不染,長發傾斜如瀑,仿佛已經等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剛剛坐下。
皎如明月,靜若蘭花。
遺世而獨立。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她沒有戴著面紗,那張傾國傾城,不屬于人間的容貌,也展現在了張九陽的面前。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餐五谷,吸風飲露。
他的腦海中,一時間能想到的,唯有《莊子·逍遙游》中的文字,或可寫出龍女的美貌。
眉分秋水,目若琉璃,冰雪為骨,明月作魂。
霎時間,寶庫中的金玉奇珍都為之失色。
敖芽十分興奮地朝龍女游去,想要撲進姐姐的懷抱,然而卻直接穿過了龍女的身體,撞在了墻上。
張九陽的心沉了下去。
“張九陽,你來早了呢。”
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平靜,即便只是一道元神化身,竟也能和人交談。
“誰叫你騙我,說是照看妹妹,其實是托孤,難怪你說什么都答應,原來是打算一死了之,不準備兌現。”
張九陽上前一步,質問道:“敖璃,你如果真當我是朋友,就告訴我現在你的真身在哪里?我還能救你!”
他掌心的那顆金痣蘊含著那位高僧的最后法力,能開一次不滅金身,八境之下,金剛不壞!
即便面對畫皮主,他也有信心救出敖璃。
最怕的是木已成舟,敖璃已經身死,那他就回天乏術了,不過她的元神化身還在,真身應該還沒有死。
“謝謝伱呢。”
敖璃一揮衣袖,一樣東西落在了張九陽手中。
那是一顆水晶狀的寶石,里面竟然藏著幾道淡青色的雷霆,觸感溫熱。
“我把春雷裝進了這里。”
頓了頓,她解釋道:“張九陽,我沒有騙你呢。”
張九陽還想說什么,她的身影卻漸漸變淡,仿佛已經完成了所有的使命,消耗完了所有力量。
最后望了一眼妹妹。
“小芽,你要聽他的話呢——”
然而最后那個呢字卻只是發了個聲,終究沒能全部說出來。
敖璃的身影徹底消散不見。
張九陽心中一沉,這說明敖璃的真身已經非常危險了,所以化身的力量才如此弱。
她特意留一個化身,就是想說明自己沒有欺騙,好叫他不要生氣,不要怨恨于敖芽身上。
選在龍宮寶庫而不是寢居,則是為了告訴張九陽,照顧敖芽,這些都可以送給他。
然而張九陽對這些奇珍異寶看也不看,棄若敝履。
“上岸,我們去救你姐姐!”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無論如何,他都要盡力一試。
敖芽用力點點頭,帶著兩人迅速游到岸上。
“阿梨,放出所有猖兵,漫山遍野地去找。”
“敖芽,你對你姐姐的味道最熟悉,現在好好聞一聞,看能不能找到她!”
張九陽則是盤膝閉目,意識沉入黃泉令,溝通月神。
“冤家,等一下,妾身正在忙呢…”
“等不了,現在,立刻告訴我,畫皮主在哪?”
“說了我欠你一個人情,不說…”
張九陽的聲音冰冷,充滿了戾氣和殺意。
“我連你一塊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