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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善騎者墮,運籌帷幄

  故大寧都司北境,大同、薊鎮之間,近燕山山脈,距界嶺口五百余里、喜峰口貢關七百里余處。

  丘陵高低起伏,草原一望無際,二者相接之地,天將破曉,晨光微熹。

  沉悶的砍殺聲,以及爆鳴的火器聲,打破了燕山山脈之下清晨的沉寂。

  聲音短促。

  有一種戛然而止之感。

  投向大地的日光,照不破混雜在一起的霧氣與硝煙,只能模糊映照出一支輪廓干凈利落的軍陣,以及,馬蹄下一具具面目猙獰、殘肢斷臂、橫七豎八、正在被甲士收割著首級的尸體。

  軍陣的兵甲,顯而易見大明朝形制。

  尸首的服飾,毋庸贅述的蠻夷之屬。

  淋漓的鮮血染赤草地。

  難聞的火藥氣味直沖鼻腔。

  軍法官來回穿梭在行列之中,或計數,或記過。

  少有七八個上戰場不久的蛋子,正扶著馬嘔吐不止。

  某些從京衛武學被點進這一部的少爺,更有看到將士割頭別在腰間的情景,兩腿一蹬,暈了過去。

  “就地整頓一刻鐘,檢查火器、填充火藥、喂食馬匹,一刻鐘后出發!”

  為首的大將跨騎在馬上,狼視鷹顧。

  胡守仁是薊鎮統領南兵總兵,除了位高權重之外,更是征戰沙場所帶來的說一不二的威信。

  “時間緊迫,軍法森嚴,不要耽擱!”

  各級營官、副將聞言,凜然應是,上下傳達。

  胡守仁吩咐完這一句后,解下馬背上的水馕,開始給自己以及身下的馬匹猛灌水。

  長途奔襲,以及意料之外的一場戰斗,讓人和馬匹都困頓到了極點。

  為了不讓董狐貍警覺,王崇古走通了三娘子的路子,讓胡守仁能夠從宣大繞行,平安途徑青把都兒的牧區。

  如此晝夜兼程才趕到朵顏衛的牧區。

  只是人尚且受得了,但馬已經有些疲軟了。

  好在接下來就要上燕山,直奔朵顏衛的老巢了。

  想到這里,胡守仁又將懷中的望遠鏡拿出來,趁著剛出太陽,往燕山山脈上望去。

  從胡守仁的官職就能看出,他必然是戚繼光嫡系中的嫡系。

  統領南兵總兵,所謂的南兵,就是以戚繼光從浙江帶過來三千舊部的核心,所構成的一軍。

  而胡守仁其人,更是跟隨戚繼光一路從浙江、福建抗倭,到如今征戰塞外,獨當一面,可謂戚家軍之核心。

  此時,軍法官已經清點完了這一戰的軍功,打馬來到胡守仁身旁:“胡總兵,把當那廝身中火槍三發,定然是救不過來了,割了吧。”

  胡守仁聞言,直接點了點頭:“將首級割了,充作軍功!”

  把當是董狐貍不受寵的兒子。

  也是今晨遭遇的倒霉蛋——也說不上倒霉,畢竟是董狐貍留下看著長昂的,如今撞上胡守仁,才是情理之中。

  但這種小角色,無論生擒還是尸首,對他這個總兵來說,都沒區別。

  話音剛落,一旁的孛爾罕面色陡變,急切道:“胡總兵,戚都督給俺父親許諾過,不會殺戮無辜的革蘭臺血脈!”

  “把當部眾一百七十人都回歸了長生天的懷抱,胡總兵如何還要殺害俘虜。”

  “難道總兵想讓戚都督這種勇士,也要靠著吃掉自己承諾的話,結果變得肥胖嗎?”

  胡守仁偏過頭,看了孛爾罕一眼。

  這位韃奸,是兀魯思罕的兒子——從說話韃不韃,漢不漢的就知道,政治身份一言難盡。

  拋開食言而肥這些奇怪的話且不說,他口中革蘭臺,便是董狐貍、兀魯思罕、影克共同的父親。

  如果說大明朝的權力世襲還需要通過鄉黨、門生、故吏、結社來繁殖的話,那么,蒙古的權力傳承就簡單多了——貴人的兒子必定是貴人,奴隸的兒子永遠是奴隸。

  所以,革蘭臺的血脈,正是如今朵顏的一眾實權首領。

  如今朵顏衛夾在蒙古左右翼與大明朝之間,這些人同樣各有各的立場。

  革蘭臺嫡長子影克死于大明朝,影克之子長昂如今大權旁落,姑且不論。

  二子猛克,擁騎二百余,在湯兔境界駐牧,南直冷口二百余里,至貢關三百余里,附屬西虜,也就是蒙古右翼首領納林。

  三子猛古歹,擁騎七百余,在會州討軍兔境界駐牧,直西南至貢關二百余里,附屬右翼安灘。

  四子抹可赤,擁騎三百余名,在母鹿境界駐牧,直義院口三百余里,西南至貢關五百余里,附屬右翼納孫。

  五子董狐貍,則是偏向察哈爾部,努力想借助蒙古大汗,擺脫右翼的控制。

  至于六子兀魯思罕,那就懂事多了,是難得親善大明朝的人物。

  去年董狐貍掠劫的時候,兀魯思罕便奉朝廷的命令前去宣旨,令其將原先擄走的人口送還,并逮了董狐貍麾下兩個替死鬼給大明朝做交代。

  而今年這一次,董狐貍再度糾結各部侵犯薊遼的時候,兀魯思罕直接了當向戚繼光告了密。

  并且在不知與朝廷談妥了什么之后,干脆將兒子孛爾罕派來做了帶路黨。

  胡守仁面對孛爾罕的質問,認真搖了搖頭:“戚帥命我前來幫助革蘭臺嫡孫長昂掌權,殺戮不服,是因為長昂繼任了我朝都督之位,且對朝廷不失恭順,倚為宗主。”

  “包括猛克、猛古歹,甚至乃父,都是如此,愿意做我朝子民,才過得了區分敵我這一關。”

  “可董狐貍呢?屢啟邊釁,只去年便多達六次!殺戮百姓!劫掠互市!無法無天!”

  “今年竟然還賊心不死,再度糾集東虜,侵犯喜峰口!”

  “孛爾罕竟然說董狐貍的子嗣無辜!?”

  他也懶得跟沒見識的韃子普及火器的威力,說什么要害中槍必死無疑這類話。

  反而直接在立場上,開始拷打孛爾罕。

  孛爾罕聞言,面色漲紅,哼哧哼哧半天,說不出話來。

  胡守仁見其被堵得無言以對,這才冷哼一聲,將頭轉了回來。

  他見時候行軍之態已然齊整,時間也差不多了,當即勒馬下令:“走!”

  令下之后,全軍無一人起行。

  置若罔聞,似乎全無紀律。

  實則,這反應正是戚家軍軍令所在——凡水陸行營,不拘何事,俱聽旗鼓號令,不許口傳,口傳之言,雖將帥面說,亦不許從。

  果不其然,在一聲鳴鼓之后,行伍終于有了反應。

  行旗舉升。

  號笛嘹響。

  各官哨長赴中軍,哨聲應聲而起。

  全軍轟然而動,舉止劃一,宛如整體一般,朝著一個方向徐徐前行。

  如臂指揮,令行禁止。

  喜峰口城樓之上。

  戚繼光手里拿著望遠鏡,頻頻朝長城外看去。

  數里外,哨騎逡巡游弋,來回奔走,清晰可見。

  更遠處,一圈又一圈的韃帳、成建制的鐵騎,在鏡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雖然只有隱約輪廓,但配合這些時日幾次萬騎沖關的事實而言,兵臨城下的局勢,卻是一目了然。

  一旁的陳子鑾則是匯報著關外敵情:“戚帥,據哨騎查探,哈不慎部與炒花部,昨夜似乎撤走了,只剩下速把亥、黑石炭、卑麻臺吉、喇希臺吉等部。”

  炒花、速把亥都是朵顏三衛之屬,前者占據了福余衛,后者是泰寧衛酋首,都是與董狐貍叩關遼東的好安達。

  黑石炭、卑麻臺吉、喇希臺吉分屬蒙古左翼察哈爾部,侵略錦州、義州,從來不會少了這幾位。

  哈不慎則是蒙古右翼喀喇沁部,俺答歸附之前倒是年年犯禁,俺答歸附后,則前腳互市交易,后腳搶回貨物。

  總之,都是韃靼好漢。

  戚繼光瞇著眼睛對著望遠鏡四處掃視,頭也不回:“如今至少還有萬騎在喜峰口外一帶伺機而動。”

  這個數目不是望遠鏡看出來的,而是綜合了對這幾部的了解、哨騎的情報,最后才輪到望遠鏡估算帳篷、馬匹的數目。

  萬騎自然不是小數目,尤其在空曠的草原之上。

  說是洪流也不為過。

  但是,陳子鑾對這個數目倒是并不擔憂。

  畢竟喜峰口內除了守關的常規募兵外,還有騎六千,步一萬三,蓄勢待發——本是騎一萬,胡守仁帶走了四千。

  他信心十足:“別看董狐貍糾集的人多,不過烏合之眾罷了,眼見沒便宜占,一哄而散不過須臾之間。”

  “炒花本就跟察哈爾部有仇,這幾日哪怕叩關,也與卑麻臺吉沖突不斷,自己都差點打起來;哈不慎受兄長青把都兒轄制,跟著在互市吃我朝的好處,如今跟著董狐貍,糾集討賞有心,侵邊攻殺卻無膽。”

  “二人撤走,早在預料之中。”

  “除此以外,察哈爾三部距離本部遙遠,又有女真人虎視眈眈,如今精銳抽調一空,數日沒見到便宜,想必也待不了多久了。”

  “這三部一走,便有十足把握,咱們便能主動迎敵,一擊斃命!”

  戚繼光皺眉看向陳子鑾:“不要這般浮躁!遭劉總督彈劾,被御史盤查的教訓還沒受夠嗎!?”

  陳子鑾是游俠義士出身,為官為帥的謹慎實在差了太多。

  整天不是自己十足把握,就是敵軍烏合之眾的。

  距離獨當一面差太多了。

  也正因如此浮躁,才會被劉應節彈劾,乃至于差點下獄。

  去年末,因董狐貍屢屢侵邊、殺人越貨,邊軍將士無不視韃靼如仇寇,南兵吳青等人便趁互市時,私自越過邊關,擅自殺害俺答汗的人,并捏造虜情,妄傳烽火。

  守備陳子鑾、副總兵陳勛、提調王鳳鳴,應訊出動,不問緣由就喊打喊殺,差點釀成大禍。

  好歹是浙江帶過來的老人,戚繼光此次將人帶上分薄軍功的同時,也免不得教訓一二。

  陳子鑾聞言,悻悻認錯。

  戚繼光這才緩和神色。

  他輕輕放下望遠鏡,收進懷中,語重心長道:“董狐貍既然出了巢,那就必死無疑,能夠以策萬全,便不要冒險。”

  他口中指的冒險,除了軍事上的,更是不想與察哈爾部、喀喇沁部這些蒙古左右翼起太大的沖突。

  皇帝和內閣特意囑咐過,不要將殺雞儆猴的事,演變成與兩位蒙古汗的大戰。

  至于朵顏衛?

  區區四千騎而已,只是跳得歡罷了,實則早已拉了清單。

  董狐貍其人,戚繼光早就想殺了。

  隆慶年間,影克死后,董狐貍率騎四千,侵略薊邊。

  戚繼光彼時便上奏過朝廷,說“土虜固為酋幟,董狐貍實生禍階,宜聲罪剿搗便。”

  可惜,當時薊遼總督與兵科給事中并不支持對朵顏衛用兵,未得中樞允準。

  前者說“屬夷當剿,地阻崎嶇,宜緩剿便”——應該剿殺董狐貍,但剿殺董狐貍卻不太應該。

  后者說“恐邊地險阻,將帥不習,宜慎處萬全,方可言戰。”

  雖然意見保守,但卻并非空穴來風。

  當初蒙古左翼萬戶察哈爾部東遷,朵顏三衛中的泰寧、福余,旋即被吞并。

  只有朵顏衛,依靠“皆入深山,拒險相持,草木稀密,俱難深入”,負隅頑抗了數年之久。

  可以說,要想打上門去,就必然要客場作戰,處處受制。

  若非如此,邊軍早在隆慶年間就動手了,哪容董狐貍折騰到現在。

  也正因如此,戚繼光才會說董狐貍出巢,就必死無疑——董狐貍在宣大、薊遼無本萬利地劫掠了十余年,恐怕都忘了大明朝邊軍還有主動露出獠牙的選擇。

  陳子鑾被訓斥一頓后,老實了不少。

  他試探著開口道:“戚帥,胡總兵那邊應當快到了,屆時董狐貍得聞消息,率部與東西虜酋一并撤離又如何?”

  如今董狐貍出兵侵略,只將部分親信一分為二,一部分留在了土果根境界,看守老巢;另一部分則駐扎在大寧北境界,用以約束長昂。

  胡守仁便是奔著這二處去。

  董狐貍得知后,恐怕未必還敢回燕山。

  戚繼光抖了抖盔甲,用一種洞悉的眼光審視著長城外:“卑麻臺吉不是土蠻汗,他沒理由替別人做嫁衣。”

  說道這里,他忍不住搖了搖頭:“不要將韃靼當成我軍,部落酋長之屬,終究是蠻夷。”

  若不是蠻夷,也不會蒙古左右翼弄出雙話事人這種事了。

  蒙古人,可沒有什么中樞,沒有什么大局。

  又過去數日。

  韃靼萬騎的侵略如火,似乎拜倒在了長城的不動如山之下。

  數日之間,董狐貍幾次試圖沖關,皆是無功而返。

  轉進如風至別的關口,同樣是守軍以逸待勞。

  分兵各處,不約而同留下幾具尸體后,再度聚集到了一起。

  城頭上的旗幟揮舞,絲毫沒有疲軟的跡象。

  薊鎮的防御,太正常了。

  正常得不像大明朝的軍隊。

  終于。

  在多日徒勞之后,叩關長城的蒙古諸部,終于一哄而散。

  蒙古包趁夜悄然收起。

  哨騎默默收回大半,只留小部分照看身后。

  各部首領連照面都沒打,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一聲不吭地離開。

  董狐貍跨騎在馬上,借著月光,看著流散的各部鐵騎,心中沉重。

  戚繼光太難纏了。

  他在薊遼劫掠十余年,也就戚繼光來后,才如此屢屢受挫。

  嘉靖年間,隨黃臺吉攻入宣府,直逼灤河,可謂如入無人之境。

  嘉隆之交,界嶺口更是后花園一般,隨進隨出,過冬之物資,唾手可得。

  直到戚繼光到了薊鎮之后,形勢便急轉直下。

  隆慶四年與速把亥、炒花擁兵上萬叩關,在其人抗拒之下,徒勞而非。

  萬歷元年以為新舊交替,邊軍不穩,結果叩關喜峰口之后,差點成了其人的戰功。

  本想今年有著土蠻汗的支持,糾集察哈爾部諸人,合朵顏三衛卷土重來,多少能有些戰果,鞏固地位,孰料落得個一哄而散的結果。

  或許…他應該與速把亥、黑石炭、炒花,從遼東下手的。

  說不得李成梁其人,能夠一擊即潰。

  董狐貍心中胡思亂想著,將四千騎的老本,逐一清點收攏后,呼嘯而歸。

  四千騎不準確,應該是四千二百九十騎——所以說王崇古在軍事上極其靠譜。

  年前回憶上,王崇古便對朵顏衛的部眾有過大致推測——部眾當在六萬人,青壯一萬一,約兵四千騎。

  這個數目,確實與實情出入不大。

  朵顏衛正漸漸被蒙古左右翼分食。

  在騎兵同樣有所體現。

  如今被俺答汗所轄的土默特直接消化朵顏衛騎兵,有四部2050騎,被土蠻汗汗所轄的察哈爾部直接消化的,有五部1800騎。

  剩下的十四部4290騎,才是董狐貍能夠直接控制的部署,同時也是他壓制長昂,意圖擺脫右翼,向土蠻汗靠攏的資本。

  所以,董狐貍只要保全這四千騎的老本,些許挫折,終歸有東山再起的時候。

  正在這時。

  歸途方向,一騎絕塵而來。

  董狐貍眼神一凝。

  心中不好的預感浮現。

  他正要阻止對方開口,好對他私下說來。

  可惜為時晚矣。

  隨著來者馬蹄聲近,其人凄厲的聲音也由遠及近。

  “恩相!烏濟業特兀魯斯被漢人剿了!長昂那個雜種,領著漢人把恩相的子嗣全部獻祭給月倫哈頓了!”

  董狐貍聞言,面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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