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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粉墨登場,豁然開朗

  御史唐煉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沒入得了翰林院,被下派到地方,任了個寶坻知縣。

  任上修城浚濠,因守城功,入了高拱的眼,這才擢升為工部主事、又改御史。

  這就是最典型的官場舉主關系。

  每次高拱被彈劾,按例上疏致仕的時候,唐煉都會與其他高拱門生故舊一起,乞留元輔。

  就是這種角色,如今竟然跪地嚎啕,要與高拱撇清關系!

  乃至于能說出,高拱喪心病狂這種話。

  這是不惜做個反復小人,連士林清名都不要了啊!

  還未看過奏疏的朝官更是驚慌不已,高拱到底在奏何事,連這種死黨都棄他而去!

  朱翊鈞看向唐煉:“唐煉,朕是讓諸卿議事,不是給你攻訐同僚的。”

  “元輔德高望重,乃是我皇考所留輔政大臣,豈容你隨意貶損!”

  雖然高拱著實驚到他了。

  但還不至于讓他失了理智。

  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說,只是一時心急,思慮不周全。

  往大了說,就是造反!

  要是他腦抽,非定性為后者,就是要掀桌子了,不到最后一刻,他怎么忍心讓朱希忠舉起屠刀?

  這事關朝局穩定,萬萬不能亂說。

  就像這口不擇言的唐煉,要是高拱是喪心病狂,那重用他的先帝算什么?輔弼的新帝又算什么?

  斗爭是有勝負的,但要是連喪心病狂這種話都安到人身上,局面會容易失控的——除非這偏殿他真安排了五百刀斧手,否則高拱不能喪心病狂。

  等糾儀官將唐煉呵斥離廷之后,百官都盡數看完了高拱的奏疏。

  期間,刑部尚書年老體弱,不堪久站,暈厥了過去。

  眾人施救,肢體反應一切安好,就是眼睛睜不開。

  這更讓那些高拱的黨羽,面色惶急,手足無措。

  朱翊鈞將一切都看在眼里。

  高拱的奏疏威力這么大嗎?自然是有的。

  所謂急新政五事,哪五事。

  簡單而言,其一,御門聽政時,各衙門奏報,玉音親答,也就沒司禮監什么事了。

  其二,帝在視朝回宮后,親自處理奏疏,也就是不讓兩宮插手奏疏了。

  其三,凡事必須當面奏報。如果皇帝在宮里呢?遇到緊急重要的事情,要允許臣子們隨時請見,任何人不得阻攔。

  其四,皇帝的詔令,必須經過內閣同意,才能施行。

  其五,也不能留中不發,要是頭鐵?那第三條就是量身打造的,屆時就別怪半夜被薅起來。

  任意一條,都能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更別說五事一并奏上。

  能逼得馮保和朱翊鈞都站在了一條戰線上,壓力可想而知。

  朱翊鈞倒是很想部分同意。

  譬如其一廢除司禮監之類的,正好幫他掃除馮保,要是日后忙不過來,他大不了再復立就是。

  但其余的…就只能搖頭了。

  第二條看似在為皇帝張目,但別忘了現在主少國疑。

  一旦將太后排除在外,讓他孤零零直面內閣,就不好玩了。

  后面三條更是讓人懷疑,高拱是不是腦子發昏了。

  不經內閣同意,詔令出不去紫禁城,那到底你是皇帝,還我是皇帝?

  還想隨時奏報,要是朕半夜睡覺都能被你薅起來,那我還做這個做皇帝干什么?

  朱翊鈞看向呂調陽:“對于元輔所奏,呂卿,你怎么看?”

  他自然是明白馮保為何給他拉出來頂上。

  高拱這奏疏,最好在廷議階段就給他按回去!

  否則,一旦到了宮里,屆時附奏的,就不是廷議這二十多張嘴巴那么好管了。

  從地方督撫、布政司,都有高拱的門生故舊。

  若是真鬧得沸反盈天,再想輕飄飄把這封奏疏打回去,就沒這么簡單了。

  所以,必須他出面,在廷議上,就把這事掐斷。

  這恐怕是昨日馮保跟呂調陽商量好的對策之一。

  他也很默契地接招,當先就問呂調陽怎么看。

  呂調陽早有腹稿,躬身回道:“對此,臣以為不然。”

  “陛下龍體未發,不僅篤學日講,還要臨朝聽政,待孝期結束后,御射兵事也需學習。”

  “元輔一味揠苗助長,又是玉音親答,又是處理奏疏,還要隨時接見大臣,臣以為,決然不可取!”

  這態度表得很明白。

  皇帝本來年紀就小,還要長身體,弄這么多事,根本管不過來。

  高拱這奏疏,顯然是別有用心!

  朱翊鈞點了點頭,又看向王國光:“王卿,你怎么看?”

  他點的順序,自然是有算計的。

  先把反對的人都點一圈再說。

  人心從眾且不論,光是這一個一個都反對,后面那些猶疑不定的,光是心理壓力就能給他頭按回去。

  王國光躬身回道:“臣也以為不然。”

  “光是這句‘御覽畢,盡發內閣擬票呈覽,果系停當,然后發行’,就實在不妥。”

  “國朝慣例,并非所有奏疏,陛下都需發內閣擬票,才能發行。”

  “譬如內廷之任免,便從不過廷議,否則,昨日李進提督東廠,為何不發內閣議論?”

  這話既是替皇帝說話,也是在提醒皇帝,這其中是實打實地侵蝕權柄。

  生怕皇帝年紀小,看不懂其中內涵。

  朱翊鈞一笑,轉而看向馮保:“馮大伴,王卿說的似乎有些道理,你以為呢?”

  馮保面無表情:“陛下,元輔既然不需要司禮監批紅,那為何不直接奏請掌印?”

  這話就殺人誅心了。

  你內閣又要提案權,又要一票否決權,皇帝詔令還要聽過內閣,那你怎么不干脆把玉璽也拿過去?

  朱翊鈞沒接這話,繼續一個個點過去:“楊卿,你以為如何?”

  楊博忙道:“陛下和太后的意思,就是我們兵部的意思。”

  這個老滑頭。

  高拱的門生故舊,朱翊鈞一概不問,將諸如葛守禮、韓楫、雒遵等人晾在一邊。

  等能問的人堪堪都逼著表態之后,廷上就只剩下高拱的人。

  好在,總算是接近半數了。

  朱翊鈞略過某些人,自顧自說道:“元輔這奏疏,半數廷臣都不認可,就無須再議了。”

  “不妨讓元輔回去潤色修改一番。”

  等修改潤色一番,高拱致仕的奏疏,就已經批紅了。

  呂調陽當即下拜:“陛下圣明!”

  王國光、楊博、張四維等人有樣學樣,紛紛拜倒恭領圣諭。

  朱衡等慢上半拍,也連忙附和。

  此時,眾人紛紛余光看向葛守禮。

  只見葛守禮呆愣了片刻,終于還是下拜領命。

  百官這才紛紛松了一口氣。

  哪怕是御階之上的朱翊鈞跟馮保,都忍不住對視一眼,長出一口氣。

  就當二人放松下來的時候。

  突然。

  方才被馮保派去領高拱致仕奏疏的太監,一臉惶急地從側殿轉了進來。

  朱翊鈞看到這一幕,心中咯噔一下。

  就看到那太監附在馮保耳邊耳語了兩句。

  馮保面色大變:“什么!?”

  而后竟然不顧禮儀,直接轉身下了御階。

  拽著那小太監,從側面徑自離開常朝了!

  馮保能走,朱翊鈞卻不能這么隨意撂挑子。

  他一直靜靜坐到廷議結束。

  又不是兵變,哪有這么多爭分奪秒。

  掌權者,每逢大事有靜氣,也是一項重要的素質。

  廷議結束,百官散去,朱翊鈞只叫住了呂調陽。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文華殿。

  朱翊鈞率先問道:“呂卿,難道沒有事要教朕?”

  呂調陽打著太極道:“陛下有惑,臣知無不言。”

  朱翊鈞沒心情跟他彎繞。

  擺了擺手,直接問道:“呂卿對元輔的奏疏怎么看?”

  呂調陽遲疑道:“陛下,臣廷上作答過了…”

  朱翊鈞停住步伐,霍然回頭。

  雙眼定定看著呂調陽,一字一頓道:“呂卿,事關重大,莫要虛言應我。”

  呂調陽躲閃不得,只得嘆了口氣,無奈道:“陛下既然知道,非要催逼微臣作甚。”

  這話已經是發牢騷了。

  呂調陽是真怕又說錯什么話。

  朱翊鈞搖了搖頭:“元輔逼迫于朕,二位閣老不在,朕也只能信呂卿了。”

  說罷,似乎意興闌珊。

  也不等呂調陽作答,便又抬起腳步繼續往前走。

  呂調陽看著皇帝無助的背影,莫名有些無措。

  他頓了片刻,終于還是咬了咬牙,快步跟他。

  走到皇帝身旁,低聲道:“陛下,元輔此舉,乃是要廢黜司禮監!阻絕兩宮!甚至限制陛下!”

  “有違人臣之道,臣必不能忍!”

  朱翊鈞這才放緩腳步,等呂調陽跟上。

  他偏過頭看著呂調陽,寂寥地說道:“呂卿,元輔何以如此待朕?”

  呂調陽默然。

  兩人一問一答之間,遠處張宏,一路小跑了過來。

  張宏到了近處,并未直接開口。

  只看了一眼呂調陽,眼神征詢朱翊鈞。

  朱翊鈞怫然不悅:“呂卿乃是肱股之臣,說給朕知道,就是說給呂卿知道,何必遮遮掩掩,奏來。”

  張宏躬身應是,稟道:“陛下,方才通政司那邊出了點事端。”

  “馮大珰的人去取奏疏,通政司卻說奏疏已經被司禮監取走了。”

  “兩方爭論了起來。”

  朱翊鈞聽罷,深吸一口氣,避免喜怒形于色。

  他揉了揉眉心,顯得有些頭疼。

  呂調陽卻忍不住,直接問道:“馮大珰不是去了么?鬧出結果了么?”

  張宏瞥了皇帝一眼,見沒有反對,心里就有了底。

  對呂調陽點了點頭,回道:“馮大珰回司禮監就為這事,自然是問出來了。”

  “是當值的隨堂太監,將奏疏取走了。”

  呂調陽一怔:“奏疏呢?”

  朱翊鈞突然抬手,打斷了二人。

  他神色莫名,喃喃道:“奏疏…送到慈慶宮那邊去了吧?”

  呂調陽反應過來!

  悚然一驚!

  他猛地看向張宏,希望從他這里得到答案。

  在呂調陽驚駭的眼神中,張宏緩緩點頭:“是,隨堂太監將奏疏,呈遞到陳太后那邊去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

  他閉上眼睛,喟然一嘆。

  撥云見日,水落石出。

  原來如此,一切就說得通了。

  雖然慢了半步,但他終于明白了高拱的依仗是什么,也終于意識到高拱的謀劃是什么。

  難怪。

  難怪高拱敢呈遞這道新政所急五事疏。

  難怪他與陳洪關系匪淺,當初高拱彈劾馮保,陳洪會替他暗遞奏疏。

  難怪高拱敢肆無忌憚封駁李氏的令旨。

  難怪高拱敢承諾王崇古內閣之位,敢絲毫不在乎皇帝的教育權。

  難怪他此前發現兩宮關系不睦。

  也難怪他穿越之后,第一次去見陳皇后,吃了閉門羹。

  一個個的,都是演員啊。

  他突然理解,為何歷史上李氏為何那般矛盾的行為。

  若是覺得高拱專權,便要將他罷黜,那此后的張居正不是更甚,為何就可以放任?

  她偏偏趕走了高拱,又讓張居正以首輔之身,掌吏部,為帝師,封柱國。

  這完全是高拱的進階版,為何又能容忍了?

  就算有馮保說好話,多少也會警惕才對。

  原來,根子在這里…

  他突然聯系起來,歷史上高拱被罷黜之后,張居正第一件事,就是為兩宮加上一樣的封號,抹去了李太后最后一點弱勢,讓李太后與陳太后平起平坐。

  他突然明白過來,馮保這般欺負萬歷皇帝,讓皇帝憤憤評價為“欺君蠹國,罪惡深重”,都沒被誅殺,被李氏護著,只趕到南直隸正寢。

  朱翊鈞本是忘了這些細節。

  如今一聯想,突然想了起來這些細節。

  他甚至想起,高拱被罷黜之前,這道不記得內容的新政所急五事疏,分明是通過了!

  那句“入四日,報曰:覽卿等所奏,甚于新政有禆,具見忠藎,俱依擬行。”,縈繞在眼前,揮之不去。

  是誰通過的?

  皇帝和李太后決計不會通過這道奏疏,還能是誰,不言而喻。

  朱翊鈞終于,豁然開朗。

  歷史的迷霧,半遮半露。

  實錄的記載,掩過飾非。

  當真是給他藏了好大一個驚喜!

  一切都想通之后,他突然一笑,誰說這位首輔不擅權謀的。

  朱翊鈞看向呂調陽:“呂卿,不妨回禮部看看?朕猜的不錯的話,元輔今晨應當在禮部。”

  呂調陽還在失神。

  他聞言,抬起頭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鈞搖了搖頭,沒答話。

  就這樣站在路邊,靜靜候著。

  不多時。

  蔣克謙出現在遠處,一路奔來。

  朱翊鈞朝呂調陽道:“呂卿,朕與你作個賭,若是元輔今晨是在禮部,你之后便入閣輔政,輔佐朕推行新政,如何?”

  呂調陽聽到這話,心神一亂。

  正要答話,卻見皇帝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迎著蔣克謙而去。

  呂調陽腦中還在嗡嗡,下意識跟上。

  剛走到近前,便聽皇帝說道:“是元輔的事?”

  蔣克謙只來得及大喘幾口氣,急道:“元輔今晨在禮部,議定了兩宮的尊號!”

  呂調陽心神一震!

  結合方才奏疏被取走一事,也終于明白過來是什么意思!

  他抱著最后一絲僥幸,問道:“給兩宮,議了什么尊號!?”

  蔣克謙是個辦事的。

  他記不住這些東西,便用紙箋謄抄留存。

  此時被問及,便從袖中拿出紙箋呈上。

  呂調陽看向皇帝,只見得皇帝隨意擺了擺手。

  他這才小心接過。

  一遍掃過,失聲喃喃念道:“兩宮尊號,仰考舊典,惟憲宗皇帝,尊嫡母皇后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貴妃為皇太后。”

  “今日事正為相同,是故,尊圣上嫡母皇太后為,仁圣皇太后。”

  “尊圣上生母皇太后為…皇太后。”

  一句話念完,突然踉蹌兩步,雙手突然無力,任由紙箋飄然落地。

  一旁的張宏眼尖,連忙將呂調陽扶住。

  呂調陽回過神來,看向皇帝,澀聲道:“臣,即刻回禮部!攔下禮部的奏疏!”

  朱翊鈞點了點頭:“張大伴,替朕送一送呂卿。”

  他看著呂調陽走遠。

  緩緩俯下身拾起那張紙箋。

  他心中自然知道,現在呂調陽回去為時已晚。

  高拱在廷議上,用急五事疏,讓他們不得不應對。

  就是為了趁著呂調陽不在,跑去禮部部議,跟侍郎、祭酒們議定兩宮的尊號。

  再借著內閣只有他一人值守的時機,通過擬票。

  眼下奏疏,恐怕已經一并送到陳太后身邊了。

  別看著區區二字之差。

  這是位份,這是大義,這是名器。

  二字之差,立分高下!

  真要讓這兩個字塵埃落定,皇太后面對仁圣皇太后,根本沒有還手的余地。

  高拱有陳太后支持,幾乎是李太后和張居正的翻版。

  甚至還要更進一步!張居正行事都還得看馮保臉色呢!

  高拱若是真將司禮監的權力,收歸到內閣,再借由陳太后代行皇權。

  所有人,都要被高拱壓得喘不過氣!

  朱翊鈞都懷疑自己這身份,是不是什么先天被壓制圣體。

  未成年的皇帝,稍有不慎,就要吃個不孝的名頭。

  親娘還好,來個不是一條心的野生母后,還拿什么跟高拱爭?

  高拱!

  好個高拱!

  這天下英雄,當真如過江之鯽!

  朱翊鈞將紙箋收入懷中,記下這次教訓——史書的半遮半掩,終是讓他吃上了苦頭。

  他看向蔣克謙:“去,讓陳名言今夜來乾清宮見我。”

  “朕先去見見日后的‘仁圣皇太后’。”

  高拱這一手羚羊掛角,固然讓他驚嘆。

  但他可沒忘記,歷史最后高拱還是被罷免了。

  這一局,還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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