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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踐祚之初,群然噪呼

  軍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跪伏在午門外,驟然聽到一道鼓聲,是欽天監安排的時鼓。

  隨著鼓聲一響,東曦初升,照在午門之上。

  眾皆紛紛抬頭朝城樓上看去。

  只見通贊、贊禮、宿衛官、各侍衛等侍從官,魚貫而出,在門樓上開道迎候。

  云蓋、云盤緊隨其后。

  一道身著袞冕的身影,在眾人的簇擁之下,緩緩現身。

  “有詔!”有人唱喊。

  軍民百官當即伏首:“恭聽圣諭!”

  朱翊鈞看著城樓下方,黑壓壓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頭,胸膛不由數度起伏。

  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終于緩解了一番。

  這才對著下方,一字一頓,宏聲道:“我國家光啟鴻圖,傳緒萬世;祖宗列圣,創守一心,二百余年。”

  與此同時,左右當值太監,重復一遍,傳到下方耳中,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監重復一遍,向后喊道。

  重重疊疊,猶如聲浪。

  “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則,勵精圖治…遽龍馭之上賓,顧命朕躬,屬以神器。”

  “乃仰遵遺詔,俯順輿情,于六月初十日,祗告天地、宗廟、社稷。”

  朱翊鈞頓了頓,閉上眼睛,中氣十足,說出那一句:“即皇帝位。”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樂奏響,鐘缶同響,鼓樂齊鳴。

  兩側值守的衛士振動衣甲,獵獵作響。

  下方軍民百官,無論什么心思,都紛紛拱手加額,一拜、再拜、三拜、四拜。

  口中齊齊呼喊:“萬歲!”

  “萬歲!”

  “萬歲!”

  百千人共喚萬歲之聲,直沖霄漢。

  呼聲、喊聲、樂聲、振甲聲、鐘鼓聲、波濤洶涌,宛如天地共鳴,響徹整個紫禁城!

  聲音漸漸歇止。

  “其以明年為萬歷元年,與民更始…”

  宣讀詔書的聲音繼續響起,軍民代表還在跪伏聽旨。

  百官卻是已然起身,陸續由午門進入。

  朱翊鈞也轉身下了城樓。

  稍后他還要御臨中極殿,受百官賀表,但這一刻,他的登極大儀,已經圓滿了。

  大典的內核,在于宣告,當眾人山呼萬歲的時候,大典就已然提前結束。

  從現在開始,他便是大明朝千萬人共尊的皇帝了。

  但…這遠遠不是結束,或者說,這只是他萬里之行的開始。

  不止是他在等這個時間點。

  高拱也在等,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歲孩童,好假奉兒天子以廢司禮監,讓皇帝做個點頭機器。

  馮保、張居正也在等,他們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監國,好驅逐高拱,獨掌大權。

  朱翊鈞、馮保、高拱、張居正,幾人的交手,也將在此刻正式開始。

  與常朝不同,登基臨朝,是百官朝圣的儀禮。

  人數數十倍于廷議,文華殿根本施展不開。

  又為了彰顯天家威儀,太祖定例,登基臨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軸線上的奉天殿舉行。

  而今,禮部請命兩宮,卻是改到了中極殿。

  尚寶卿侍從官早已在殿中設好了御座,朱翊鈞施施然坐了上去。

  他沒有再去關注升殿的儀程,只是靜靜等候著百官上賀表。

  一頓鳴鞭、鼓樂之后,百官魚貫而入。

  四名奉旨祭告的勛貴,率先出列:“臣等,幸不辱命,已告于天地宗廟。”

  “天地宗廟聞陛下登極,有瑞彩灑落,必是喜極。”

  “臣等,斗膽為陛下獻上賀表。”

  言罷,朱希忠隱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心中思緒萬千。

  朱翊鈞被冕旒遮住了視線,只點了點頭:“卿等一片赤誠,朕知之。”

  又看向馮保:“司禮監掌印馮卿,為朕呈來賀表。”

  馮保拜下:“內臣遵旨。”

  而后從御階上走了下去,從四位勛貴手中收上賀表。

  四位勛貴歸列。

  又有閣臣出列:“臣等為陛下登極賀,亦有表奉。”

  朱翊鈞頷首。

  隨后,百官便由內閣輔臣、六部九卿、至七品微末,大小官員依次獻上賀表。

  一切井然有序。

  直到…

  “陛下命司禮監掌印收取賀表,你這廝是何人!?”廣西道御史張涍,皺眉看向馮保。

  殿內霎時一靜。

  朱希忠似乎身體不適,緊閉上了雙眼。

  高拱目不斜視,似乎全然沒聽見。

  張居正嘴唇微張,恰到好處地驚訝。

  高儀雙手持笏,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

  只有不知情的官員,四周環顧,與同僚對視,目中透著無措與恐慌。

  馮保遭此刁難,也端得是一身養氣功夫,眼皮都未抖一下。

  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緩緩道:“咱家便是司禮監掌印。”

  張涍拂袖,抬起手指著馮保,視線左右逡巡,向百官征詢道:“這便是司禮監掌印!?”

  百官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這是要出事的節奏。

  且不說你認不認識,便是心有疑慮,該是在這個時候咆哮中極殿嗎?

  無論大小官員,迎上張涍的眼神,都紛紛別過頭去,不愿卷入這場旋渦。

  御階下方的糾儀官,也是當即出言喝止:“張涍!天子御極,注意體統!”

  張涍順勢下拜,朝皇帝認罪:“陛下,臣方從廣西巡案而歸,尚不知先帝有遺詔更換司禮監掌印,臣有罪!”

  既然馮保是司禮監掌印,那想必是先帝遺詔吧?

  以退為進!

  張涍這話雖是認罪,但實則是將馮保就任司禮監掌印不合流程這一事,放在了臺面上。

  馮保哪里還不知道這是演的哪一出,哪怕有所準備,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

  朱翊鈞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是馬前卒罷了。

  見狀他也干脆裝傻:“張卿請起,不知者無罪。”

  “卿有所不知,馮大珰乃是我母后點用,非是先帝遺詔。”

  張涍當然是明知故問,他非但知道,還等的就是這一出。

  他瞥見葛守禮暗暗點頭,心中有了底,繼續糾纏道:“哦…原來是陳太后彼時下的懿旨,那倒是臣無狀了。”

  理論上來說,司禮監掌印一職,只能皇帝點用。

  但皇帝駕崩,皇后理所應當作為監國,權宜為之,也說得過去。

  雖然…張涍明知不是陳太后下的懿旨。

  戲唱到這個地步,此時自有人幫場子,把調子唱上去。

  通政使司右通政韓楫呵斥道:“張涍放肆!陳太后何等識人之明,你竟敢誣賴!馮大珰這司禮監掌印一職,是如今的李太后點選!”

  話音剛落,吏科左給事中宋之韓立刻出列爭辯:“韓通政,也請慎言,我六科,從未見李太后彼時有明旨示下。”

  這二人是高拱門生,百官人盡皆知。

  到了這時,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員終于反應過來,原來首輔與司禮監掌印,要真刀真槍地干起來了!

  臺諫御史、六科給事中、通政使司,全是高拱的人。

  眼下這幾人一唱一和,要說不是高拱授意,那才是見鬼了!

  朝堂是高拱的主場,可憐的司禮監掌印只能被眾人圍毆,真是一點辦法也無。

  而當事人馮保,看著自己眨眼之間便被架在了火上烤,面上雖沒什么表情,心中恨意卻絲毫不少。

  縱使提前知道高拱將在最近發難,有些心理準備,此刻仍是覺得怒極。

  這處短板,他早就心知肚明。

  當初先帝駕崩,李貴妃厭惡孟沖,便將其驅逐,提拔了自己。

  至于明旨…司禮監掌印,還真不是區區貴妃可以一言而決的。

  況且,當時孟沖是司禮監掌印,高拱是內閣首輔,二人盟友,這區區貴妃令旨,能遵從才怪了。

  于是他便進言彼時的李貴妃,讓她繞過外朝,直接點用自己,將生米煮成了熟飯。

  嗣君的生母有位份,自己領著東廠有人手,哪里還用管什么流程禮數。

  內廷的斗爭方式可與外朝不一樣。

  所以,快刀斬亂麻實在是權宜之計,彼時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內閣。

  否則輕則被六科封駁回來,嚴重些,恐怕還要波及到李氏身上——牝雞司晨這話,高拱是真能罵出來。

  此后靠李氏壓著,一時也沒人追究,就算有,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

  更隨著前些日子做掉了孟沖,以及今日李氏成為了太后,馮保這位置就已經不可動搖了。

  只是,他沒想到,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極大儀上,當面捅破此事!

  這是哪怕明知無用,這要來惡心他一番。

  是當真不顧及兩宮,不顧及小皇帝的臉面了!

  馮保隱晦地看了一眼殿外,沒等來預料中的動靜。

  卻也不能絲毫不還手,他當機立斷抬出李太后:“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當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諭的!”

  馮保將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

  這是在提醒這些人,這可不是單單得罪他一人,他背后可是靠著天子生母,一位監國太后的!

  高拱也就罷了,你們這些給事中、御史當真要一條道走到黑嗎?

  但那張涍也不知被許了什么諾,不僅絲毫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

  聽了馮保這話,張涍怒目圓睜,朝著御案叩拜后,宏聲質問道:“焉有貴妃口諭可決內相一職!?”

  他又向左右百官大聲質問:“我朝可有此成例!?”

  這話矛頭直指李太后,百官都悚然一驚,恨不得避席而逃。

  今日究竟是什么潑天的大戰,竟然指斥監國太后!

  馮保見他犬吠,說話也激烈了起來:“張御史是在問罪李太后嗎?”

  若是司禮監掌印這位置三言兩語就被撤下來了,高拱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現在。

  就因為他這任命,是與李太后牢牢綁定的!

  一頂大帽子扣下,就看區區御史敢怎么接。

  可惜,張涍沖鋒陷陣,身后卻有的是人。

  此時自然有人出來控制著局面。

  高拱不咸不淡開口道:“二位慎言,不要將自己的問題,動輒牽扯于上。”

  張涍知道什么叫適可而止,也會拿捏好度。

  他理都不理馮保,繼續朝著朱翊鈞道:“皇上踐祚之初,所窺伺者何限!名與器,安可假人?”

  “賀表既由司禮監掌印收取,臣不敢奉于旁人!”

  言語之中,盡是馮保窺伺名器,有僭越皇權的大罪。

  葛守禮作為左都御史,不能真讓登基儀被臺諫的人給攪黃了。

  他出列呵斥:“張涍!你非要攪亂陛下御極嗎,還不奉上賀表立刻退下!”

  說罷,他又進言道:“陛下,縱使張涍說得有理,也不過區區內臣僭越神器,還大不過今日陛下御朝,臣請此后再行處置。”

  這些言官們三言兩語,便將馮保打成了竊據司禮監,僭越神器之輩。

  壓根都不給馮保插嘴的份。

  朱翊鈞只覺得可笑,這些人是當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連他的登極儀都能作為戰場。

  也難怪孝宗皇帝,被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稱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當初孝宗朝會時,文臣便是這幅情狀。

  按照朝鮮的明實錄記載,孝宗見朝會時,朝臣各自開小會,爭擾不休,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龍椅上當木頭人。

  這群人要的,難道就是這種皇帝?

  得虧朱翊鈞眼下他另有圖謀,不然看這些人這般目無君上,他說不得就要當眾翻臉了。

  這般想著,他抱著看戲心態,借坡下驢:“葛卿說得有理,張卿,此事容后再議,莫要在此糾纏。”

  眼下臨朝攪擾,至多是把這事放在臺面上的第一步罷了,還動搖不了馮保的位置。

  高拱必然還有后手,往后定然還有狂風驟雨。

  今日這序幕,也該適可而止了。

  張涍身為馬前卒,任務已然是完成了,聽了這話,立刻恭順拜倒,口稱遵命:“臣憂懼內臣僭越神器,蒙蔽耳目,一時心急如焚。”

  “無狀之下不慎驚擾了陛下登極臨朝,臣下去后,會上奏自陳罪過,聽由陛下發落。”

  “至于馮保之事,臣也會另有本奏上。”

  說罷,這才將賀表交到了馮保手上。

  只是二人錯過時,張涍悄然嗤笑一聲。

  馮保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了胸中情緒,唾面自干。

  他面無表情,似乎在等待什么。

  張涍見馮保忍氣吞聲,不由覺得快意,剛要回到班列,腳步還未邁出,就在此時,突然一名太監從側殿進來。

  “皇太后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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