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知后覺的陸燃,這才意識到:
自己剛剛穿越的那條河,就是一條界河。
這座雕塑園,也像是一個棋盤。
雙方陣營的雕塑,隔著一條河,面對面佇立著。
“我以為,您是一尊神明。”陸燃輕聲道。
黑火羊首靜靜懸浮,不聲不響。
陸燃緩緩轉身,仰望黑羊首:
“我們搶奪邪魔的能量本源,我還能理解,畢竟神魔雙族勢不兩立。
但您還創造了這些神明雕塑?”
話說到這里,已經很透徹了。
陸燃沒必要過分直白,直接問仙羊:
您還想要搶奪神明的能量本源,最終去掌控、奴役眾神?
黑火羊首話語幽幽:“神明們有無數信徒,時刻汲取著人族信仰、壯大自身。
這一點點能量本源,算不得什么。”
陸燃:“我們汲取邪魔本尊的能量本源時,您可不是這么說的。”
黑火羊首:“神明豈能與邪魔相提并論?
相較于邪魔,神明有著穩定且磅礴的能量來源。
我指的是,你們人族時時刻刻貢獻出來的信仰之力。”
陸燃默默聽著,沒有說話。
良久,黑火羊首啞聲道:“果然,你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面對這些神塑。”
陸燃依舊沉默著。
黑羊首突然問道:“何為神明?”
陸燃抿了抿嘴唇,腦中泛起一絲絲回憶。
曾經,黑羊首也曾問過:何為邪魔?
陸燃清晰記得答案。
良久,他說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話語:“一堆石頭?”
“呼~”黑羊首上,黑火飄搖。
陸燃仰望著黑羊首,心中微顫。
那一雙死羊眼,本該是一片死氣沉沉。
第一次,陸燃在那雙橫瞳中,見到了些許笑意。
似是有些贊賞?
陸燃:“仙羊大人也是一尊神明,我這樣描述,您不生氣么?”
他并不傻,如此話語,皆是在黑羊首的引導下說出口的。
換言之,陸燃知道,黑羊首想聽到這一答案。
黑羊首緩緩飄起,俯視著神明雕塑園:“此話,就該出自你口。”
陸燃腦中急轉,試探道:“我對神明這般不敬,真的沒關系?”
“不敬?”黑羊首一聲冷哼,“何止是不敬。
你何曾信過神?”
“啊?”陸燃徹底懵了。
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陸燃出生在這全民敬神的時代里,身上帶著相當濃厚的時代局限性。
他從小接受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包括整個社會都在告知他:
敬神!
唯有神明,可帶領人族反抗邪魔。
唯有神明,能讓人族延續生命的火種。
陸燃本人也是這樣做的。
他從小就跟隨父親,一同供奉三等神·玉符。
可如今......
仙羊大人竟然對他說:你從未信過神?
這不是純純胡說八道嗎?
如果換成別人來說,就相當于給陸燃扣上了一頂帽子,足以讓他遭受世人唾棄。
偏偏說這話的,是神明·仙羊?
這......
陸燃立即開口說道:“弟子自認為,對您很虔誠。”
黑羊首:“你可曾為我奉過三兩供品,上過半炷香?”
陸燃頓時卡了殼。
好半晌,陸燃才說道:“您不是吃信仰的嗎?
那些凡俗之物,您不需要吧?”
“嗯。”這一次,黑羊首倒是沒反駁。
每個人都有自己敬神的方式,歸根結底,神明們吃的是人族的“信仰”。
從這一角度來講,陸燃當然是信神的。
陸燃剛要再開口,黑羊首說道:“你在神龕前修煉時,可曾虔誠禱告過?
你拜的是我,還是你自己心中的欲念?”
陸燃:!!!
黑羊首淡淡道:“你拜得到底是我,還是你自己。”
陸燃話語吃緊:“我...你...不是,不應該啊。
我比其他人更想讓您變得更強大,起碼我不差于其他仙羊信徒!
仙羊大人沒收到我的那一份信仰嗎?”
黑羊首忽然話鋒一轉:“信神與否,伱也無需糾結。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一堆石頭罷了。”
陸燃張了張嘴:“這......”
黑羊首沉聲道:“你信恩仇,信因果,便足矣。”
陸燃努力消化著一切,久久沒有回應。
他明白仙羊的意思,他也說過要報恩。
此心日月可鑒,自是無需再多言。
“便足矣......”
黑羊首俯瞰著神明雕塑園,繼續道:“你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堅守。
我不會強求你,向同類舉起屠刀,拘來人族信徒的靈魂。
但是,若人族靈魂歸于此處,能安詳的離去。
日后,若有戰友戰死沙場,你可以護送他最后一程。”
陸燃眉頭微皺,抓住了一個詞匯:“安詳?”
黑羊首:“萬物生靈死亡之后,靈魂終會消散。
但你也知曉,有許多邪魔種群,會殘害人族的靈魂。
死亡,并不意味著痛苦的結束,反而是苦難的開始。”
聞言,陸燃重重點頭。
邪魔·裂魂魔就是最好的例子。
它就能夠囚禁、折磨人族的靈魂,以滿足自身的殘忍天性。
除了裂魂魔之外,還有很多種類的邪魔,擁有此等虐人的手段。
陸燃突然想到了什么:“林隊長就死在操場上,距離教學樓很近!
神明·碧梧發現我們的存在了嗎?”
要知道,教學樓內的一間間教室里,可全都是碧梧小神塑!
黑羊首:“我常常伴你左右,讓你對眾神產生了些許誤解。”
陸燃反應了一下,低聲應著:“哦。”
這世間的人族,想要與神明交流,何其困難?
千般虔誠、萬般苦求,許都換不來神明的一次垂憐。
十五之夜,大夏各地的戰場何其多,碧梧信徒又何其多?
陸燃發現,自己想錯了。
關于林隊死亡一事,不是神龕內的小神塑不在乎。
更大的可能性是,神明·碧梧就沒理會過這邊......
十五之夜,何其特殊。
信徒們請求施法什么的,神明恐怕也是一并應允,理不過來。
“回去吧。”黑羊首聲音低沉,“在此處,你無法靜養,你需要安眠。”
陸燃突然問道:“我能解救死去的戰友嗎?”
既然能拘來人族信徒的靈魂,是不是可以有下一步操作?
黑羊首:“那名人族已經徹底離去,你無能為力。”
陸燃急忙道:“以后,如果再有戰友死亡呢?
我能為戰友們做些什么嗎?”
黑羊首:“區區溪境,心比天高。”
陸燃:“......”
仙羊的語氣很耐人尋味。
陸燃竟分不清對方是在諷刺,還是在贊揚。
也許都有。
......
入夜時分,教學樓四層辦公室內。
陸燃悠悠轉醒,打量四周。
辦公室內燈火通明,學生們或坐或站,也有一些同學安然入眠。
“醒了?”鄧玉堂就坐在陸燃的床邊,第一時間發現了動靜。
“晚上了?”陸燃看向窗外夜色。
自己只是熬了一夜而已,不該睡這么久。
看來如仙羊大人所說,在邪魔雕...嗯,在神魔雕塑園內,自己得不到真正的休息。
多虧在早上的時候,已經跟家里人報過平安了。
否則的話,媽媽和妹妹會很擔心吧。
“今日無事,放心。”鄧玉堂輕聲道,“吃點東西?”
“謝謝,不太餓。”陸燃輕聲道謝,輕手輕腳的起身下床。
盡管如此,還是有許多學生看向了這邊。
由于辦公室里有人睡覺,所以學生們大都點頭示意,沒有出聲。
“我去洗手間。”陸燃小聲說著,拍了拍鄧玉堂的肩膀,走出了辦公室。
上鋪,姜如憶緩緩起身,目送著陸燃離去。
這邊的陸燃走進室內衛生間,狠狠洗了把臉,整個人都清醒了不少。
他雙手撐著洗手池,稍稍轉頭,看到了窗臺上傾灑的月光。
隨即,陸燃像是著了魔一般,走了過去。
借著邪法·邪識,他看到了許多。
之前一片混亂的操場,已經被清理過了。
但依稀可見人族的血跡。
陸燃的腦海中,盡是之前戰斗的畫面。
放眼望去,操場東南角,其中一個秋千木板碎裂,唯有兩根鐵鏈綁著斷裂的木塊,前后搖擺。
陸燃注目半晌,轉身走了出去。
一路上還算順利,望月人并未阻攔陸燃出門,畢竟十五之夜已過。
望月人只是叮囑了陸燃幾句,讓他別出校門,別離開部隊駐守范圍。
“呼......”
陸燃站在教學樓門口,深深地舒了口氣。
抬頭望去,
十五的月亮,果然十六圓。
他步步走過昨夜的戰場,思緒萬千。
最終,陸燃來到了東南一角,站在了壞掉的秋千前。
“嘎啦嘎啦......”
秋千板碎了,陸燃便將鐵鏈上的碎木板拆下,將兩條鐵鏈系在了一起。
應該還能坐?
陸燃看了又看,輕輕坐了下去。
嗯,除了有點凍屁股,沒太大問題。
“玉堂說,你不餓。”溫柔的女嗓突兀傳來。
其實并不突兀,在邪法·邪識的幫助下,陸燃早就察覺到有人接近。
姜如憶拿著一只小面包,遞了過來:“嘗嘗?”
“謝謝。”陸燃并未拒絕,拆開了包裝袋。
一口咬下去,滿嘴奶香。
陸燃本以為,姜如憶會說些什么。
然而他想多了。
少女只是坐在另一個秋千上,輕輕的前后搖晃著。
亦如同昨晚在教學樓內的窗前,她只是靜靜的陪他看月亮,只字不言。
姜如憶很溫柔,也很堅強。
經過昨夜那般慘烈的經歷,她依舊努力保持著冷靜。
當然了,她的確不像陸燃那般,親眼目睹了戰友死亡、目睹那慘烈的死狀。
那份沖擊力,是難以用言語表達的。
她也不像陸燃,在精神世界里,又一次目睹戰友的靈魂,在自己面前徹底消亡。
“解封后,我們去津門北面,去殺裂魂魔?”陸燃輕聲開口,打破了沉寂。
姜如憶轉頭望來。
美麗的月光下,她笑眼溫柔:“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