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帝尊對妾身的深恩厚意,妾身銘感五內,無以言表。”百花公主堅持端起那杯酒,躬身舉過頭頂,向血帝尊遞去,“妾身僅以這杯薄酒,聊表寸心。”
血帝尊嘆了一口氣:“一定要喝這杯酒嗎?”
倘若可以,他真愿醉死在這幻夢中。百花,你又何苦喚我醒來?
“帝尊若不答應,妾身就長跪不起。”百花公主低眉順目,眼中閃爍著脈脈柔情。
血帝尊接過酒杯,剎時一股電擊之感漫過全身,痛徹心扉。
從開始到最后,一切劇本都已經寫好,只等一個扯線木偶來演這場戲,這就叫做命中注定。我所做的一切反抗,在命運這只大手的操控下,都化為劫塵,徒勞無益。
他低下頭,端詳百花公主的芳容。直到此時,她的一顰一笑,仍如此可愛。
她當然會笑,因為她的夙愿就要實現。可憐的唯獨只是我,將獨自迎接這既定的命運。
飲下這杯酒后,就意味著這一夜血腥的到來了。
接下來等待我的,將是宮殿外狂舞的雨點,是暗穹下萬箭齊發的寒芒,是漫天血灑的廝殺,是罄竹難書的罪狀宣判,是望不見邊的叛軍,是無數舊部的倒戈相向,是斬不盡的仇人頭顱…
不過,在那之后,不會再有昔日的最后一幕,不需要再有一個女子來親口告訴我真相了。
血帝尊喟然長嘆。
這一幕冰冷的現實,也正在提醒他,眼前所見所歷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個虛妄的夢幻罷了!
他舉起酒杯,拿到唇邊,在百花公主灼灼目光的注視中,卻又放下來,淡淡地道:“你說反了。”
“嗯?”
“若非遇見你,此身如在長夜中漫漫獨行,沒有任何意義。所以說,應該是我感激你才對。”血帝尊將酒杯向她遞來,“這一杯,由我敬你。”
“帝尊——”百花公主的表情有點兒疑惑,避開酒杯,嬌聲道,“是我先敬你的,至少你該把這一杯喝了吧?”
血帝尊握住她手心,輕輕地道:“無論發生了什么,你在我心中的位置都永遠不會變。”
所以,就讓你保留著完美的樣子,安靜地離開吧…
百花公主更加摸不著頭腦,血帝尊這答非所問的言語,到底喻示著什么呢?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原先迷離的眼神漸漸驚訝起來,越睜越大,盯著血帝尊俊朗的面龐,玉齒緊緊咬著下唇,嬌軀緊繃著,仿佛這樣就能抑制住胸口不斷蔓延的冰涼。
紅燭燃盡而熄,幔帳悄然滑落。
不見無邊春色,只有一點鮮紅,自百花公主胸襟擴散,染成一朵紅梅,凄艷而脆弱。
黯淡的光線中,血帝尊如刀刻斧劈般剛毅的五官大半隱藏在陰影內,他眼睛一眨不眨,深情凝視百花公主的表情,蹲下身去,在她耳旁柔聲道:“還有什么話想對我說的嗎?”
“為,為什么?”百花公主嘴唇蠕動,輕淡得像一陣風,一縷血跡自她嘴角滑落。
“理由,你自己不知道嗎?”血帝尊溫柔地貼著公主面頰。
百花公主仰面望天,眼中閃過復雜的神采,晶瑩動人的雙眸逐漸暗淡。
過往的一幕幕畫面在眼前浮現,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用盡力氣,微微點頭,艱澀道:“抱我…”
血帝尊抱住她,用力之大,幾乎要把這具脆弱的嬌軀融進他身體里去。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懷中的這個女子,溫度一點點流逝,生命的氣息正要離她而去。
百花公主微微開口,只能發出低微的氣流聲,但在血帝尊耳中,那是一首嬌柔無邪的歌曲,歡悅動心,飄入靈魂。
他聽著聽著,就已經淚流滿面。
須臾,語聲漸漸低沉下去,喃喃消失。
血帝尊仍抱著百花公主的尸體,緊閉雙目,任淚水沖刷面頰。
他要靜靜享受這最后的溫存,留給他的安逸時光所剩無多。
而他此時卻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做,若無別人的打擾,他情愿就此停留在時光中,直到地老天荒。
恍然如夢,忘了身在何處。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長廊的遠處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將血帝尊從癡怔中喚醒。
‘來了嗎?’
他緩緩放下懷中嬌軀,最后看了百花公主一眼。
公主平靜地睡著,面容恬淡。若不是那怵目驚心的血跡和冰冷的膚色,她仿佛只是沉浸在一場夢中。但血帝尊從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生機了。
他拭了拭眼角,深吸一口氣,面容重新恢復成剛毅,轉身推開門。
領事太監討好地邁著小碎步湊過來,面上堆著卑微的笑容,低眉順眼地道:“帝尊,晚膳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傳嗎?”
血帝尊冷冷地道:“楚華還沒有來嗎?”
“楚將軍?啊,
這個…”領事太監的腦筋完全不夠用,這時候血帝尊已經越過他,大步朝外走去。
寬闊的長廊里,眾禁衛皆俯首噤聲,唯有王者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空間里回蕩。
血帝尊走出一大段路,眼中的陰霾愈來愈重。
這個時候,大元帥楚華應該已經掌控了禁衛,就等著清君側了。
但這么平靜的氛圍,完全看不出預兆,這讓血帝尊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
隨即,他又自嘲地笑了笑。還有什么事情,能比眾將合叛、舉世皆敵更可怕呢?
楚華來不來,只是遲與早的分別而已。
莫非因為沒有收到百花的信號,楚大元帥不敢輕舉妄動么?
除了楚華,還有誰有資格向自己宣讀那十惡不赦的罪狀?若無他牽頭,那五軍首領又豈肯輕舉叛旗?貂崇沒這個膽子,洪安候也沒有,那么他們苦苦策劃的一場陰謀,就只能變成可笑的鬧劇了…
忽然有一道靈光,閃過他心靈——如果,歷史已經被改寫了呢?
這二十年來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仔細回想,確實,有許多事都脫離了原先的軌跡,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血帝尊的心臟驟然攥緊,一點一點沉下去。
血帝尊舉步行出宮外。
天地一片漆黑,狂風夾著豆大的雨點撲面而來。
血帝尊記得那一夜,就在這樣漆黑的暴風雨中,自己獨身一人,手持帝血劍,迎向那仿佛永遠也殺不盡的敵人。
那樣的絕望與悲憤,一直伴隨他陷入永眠。
但與剛才百花公主臨死前的眼神比起來,那個暴風雨之夜的廝殺,倒仿佛遙遠得只像一場夢境了…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那一夜這個時候,宮殿外面應有數萬火把高舉,三千勁弩蓄勢待發。可現在,血帝尊舉目望去,除了兩支巡邏的禁衛隊,再沒有一點聲息。
或許,那一夜所謂的血雨廝殺,其實只是一場清晰的夢境?沒有人背叛我,沒有人想要害我,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一場虛妄之夢…
所謂三百年后,只是一場幻夢?
這本是一樁喜悅的事情,血帝尊卻越想越惶恐,他嗓子帶著顫音,慌張地叫起來:“來人!來人!”
近處的禁衛隊匆匆趕來,為首的英武將官跪伏于地,恭聲道:“帝尊!”
“楚華在哪,你有沒有看到楚華?”
禁衛隊長面上閃過一縷疑色,稟道:“楚將軍此刻…應該在元帥府中——”
血帝尊不等他說完就暴喝:“快傳他過來!還有貂崇,洪安候,把他們都給我叫過來!”
“是!”禁衛隊中不敢多問,趕緊領命而去。
血帝尊在宮殿外來回打轉踱步,心臟一陣陣悸動空虛之感讓他無法安靜下來。即使被暴雨淋透,他背后也滲出一身冷汗。
他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突然走到宮門口一個持戈衛士面前,問道:“你說,我是在做夢嗎?”
“啟稟帝尊,您不是在做夢!”衛士雖然被他的表情驚得有些害怕,但回話聲還是鏗鏘有力。
“不是做夢,不是做夢…”血帝尊重復幾遍,忽然發出一聲大叫,縱身往宮內疾奔而去。
一路闖回寢宮,屋里的物事無人動過,百花公主的遺體躺在地上,安詳地刺痛血帝尊心臟。
血帝尊抓起酒壺,高聲喚來領事太監。
領事太監走進來,第一眼看見血泊中百花公主的尸體,當即兩腳一軟,恨不得自己馬上就暈過去。
“你過來,喝下這壺酒!”血帝尊急切地吩咐。
領事太監噗通一響就跪下來,哆哆嗦嗦地求饒。
血帝尊暴怒地一拍桌子:“快喝,不然我砍了你的腦袋!”
領事太監臉上浮現出絕望之色,呆愣半晌,俯下去磕了一個響頭,道:“奴才深受帝尊之恩…”
他遺言沒說完,血帝尊早已等得不耐煩了,氣沖沖地提著酒壺過來,硬往他嘴里灌。
領事太監不敢掙扎,被灌了好幾口,嗆得直咳嗽。
血帝尊硬逼他喝下大半壺,然后將他甩到一旁,冷冷觀察他的反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領事太監雖然涕淚橫流,卻無任何不適的表現。
酒里沒有下毒…
血帝尊的臉色慢慢灰敗下去,無盡的后悔和內疚變作了一把鋒利的尖錐,狠狠扎進他的心臟。
被淚水模糊的眼眶中,似乎依稀瞧見,殘紅中凋零的百花公主在朝自己微笑。
“帝尊,楚將軍、貂將軍、洪將軍求見!”
朦朦朧朧中,一切都在遠去。
通報聲、腳步聲,模糊的面孔,飄忽的人影,什么都看不清了。
血帝尊跪倒在地上,雙臂抱住腦袋,徹入骨髓的哀慟將他吞噬。
燭臺倒塌,火苗向周圍擴散,漸成燎原之勢。
血帝尊一動不動,任憑火光將自己包圍。他將與這座困擾了他 近百年的精美牢籠一起,步入地獄。
光焰盡處,便是無際的黑暗。
血帝尊的元神消弭于其中,直到徹底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總算是結束了!’
江晨長舒一口氣,周身繚繞狂舞的幻影逐漸斂入他體內,他剛想站直身軀,兩腳卻為之一軟,不由往前撲出去,半跪在地上,發出渾濁的呼吸。
腦子里傳來一陣陣針扎般的劇痛,那是神元完全被耗空的癥狀。連帶著靈識深處的地獄惡鬼們都安分了不少,為了抵御外來的敵人,它們也貢獻了不少力量,各自累得夠嗆。
血帝尊以這樣重傷的狀態,都把我們逼到了這種地步,這老家伙真不愧是三百年前號稱天下第一的男人。
當然,所謂“天下第一”,肯定是要把天空之城上的那位天劍撇開不算的。
由于神元耗盡,江晨此時的感知無比遲鈍,所以他甚至沒有察覺到抵在自己后背上的那只小手正在微微顫抖。
希寧腦中天人交戰。
剛才的虛幻夢境中,她也出了足夠多的一分力,否則僅憑江晨一人還不足以堅持到最后。但她畢竟是作為輔助的角色,相比與血帝尊的意志正面交戰的江晨而言,她還保留著最后一絲力量。
那一絲力量,足以令江晨再墮幻境。以江晨此刻衰弱的精神狀態,很可能就此一去不回…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張平安的仇就此得報,還有那些枉死的浮屠教眾,他們終于可以瞑目…
江晨尚不知道,自己的生死竟系于背后小女孩一念之間。
衣袂破空聲由遠及近,葉星魂姍姍來遲,在蘇蕓清身邊停下,小心翼翼地探視她的情況。
本已平靜下來的荒漠再次吹起了風沙,層層巒巒延伸到天際。
希寧視線飄向遠方,耳畔回蕩著恍如妖獸哀嚎的凄厲風聲,眼前逐漸蒙上了一層水幕。
隨著視線漸漸模糊,希寧茫然地想,畢竟,他饒過我一次,我是否也該還他一個不殺之恩呢?
杜山他們的腳步聲已經近了,再不動手,以后大概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
忽然,希寧聽到一陣低微的咳嗽聲,剎時如被夢魘擊中,整個人都無法動彈。
本已經神志模糊的江晨,由于近在咫尺的死亡氣息的刺激而重新清醒過來,驚詫地睜大眼睛。
血帝尊慢慢站了起來。
他明明已經喪失了生機,如同尸體一樣,然而卻在眾人驚惶恐懼的注視下,他悠然挺直脊背,隨意朝前方瞥了一眼,那君臨天下的儀態頓時驚得杜山等人像中了定身術一樣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