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勇睿呼出一口悶熱的濁氣,怔怔看著眼前帶著幾分繾綣倦容的女子,沒有說話。
“我讓你看月亮,你一直看我做什么?”上官玥笑意更盛。
在她的預測里,宮勇睿接下來的回答大概是:你不就是天上明月嗎?
宮勇睿卻沒有她想的那么善解風情。他的視線仿佛要刺透上官玥,看穿她的內心深處。
“楚懷秋讓你來的?”
上官玥臉色變了變,神情有些黯然。
她似是嘆息了一聲,仰頭看著亭角漸漸隱去的殘月,“你這人,還是不說話的時候更可愛些。”
“我說的不是事實?”
上官玥半瞇著眼睛,面容黯淡,眼神迷離,半晌才道:“我跟他已經決裂了。”
“哦?”
“我以為他只是要劍譜,卻不想他如此心狠手辣,害得谷少俠…總之,我跟他已經恩斷義絕,從今以后就是陌路了!”
她悲傷怨恨的表情落入宮勇睿眼里,不似作偽。
宮勇睿沒有質疑,也沒有安慰。她的話是真是假,都與他無關。
上官玥眨了眨眼睛,一顆瑩然淚珠滾落。
她伸出手指輕輕拭去,抽了一下鼻子,裝作不在意地笑了笑:“你可能不相信吧,我其實一直把他當兄長看待,崇拜他,敬慕他,他卻從沒在意過我,把我當成工具利用。現在想想,真是可笑!”
“的確可笑。”宮勇睿淡淡地道。
“普通人的目光總是短淺的,不僅容易被利欲蒙蔽,甚至有時候連自己的內心都看不懂。”上官玥擦了擦眼睛,偷偷觀察宮勇睿的表情,“就像我,自以為聰明,以為可以憑美貌讓你們兄弟傾倒,卻不想作繭自縛,報應到自己頭上…”
“報應…是指什么?”宮勇睿眼神動了一下。
上官玥粉頰泛紅,低下頭,輕聲道:“我以為只是逢場作戲,不料入戲太深,漸漸地…愛上了你!”
看著宮勇睿瞬間收縮的瞳孔,她微微一笑,帶著淡淡的自憐自艾,嘆道:“可惜,像我這樣罪孽深重的女人,不配得到幸福了吧…”
宮勇睿看著她唇角擠出來的笑容,并未有太多激動振奮之意,沉默了一下,悶聲道:“我很像傻子嗎?”
這句話在他心中埋藏已久,如此尖銳地問出來,不僅是為他自己,也是為了谷玉堂。
說完,他定定看著上官玥的臉,想看她會給出一個怎樣的答案。
上官玥被這么突兀地一問,一時間也怔住了,連假笑也僵在了臉上。
在這一剎那,兩人目光交織,竟仿佛都窺見了對方內心真實的一角。
摒除了偽裝的迷霧,拋卻粉飾的假笑,這一瞬間神魂貫通,露出人心的丑陋。
上官玥看向宮勇睿的眼神完全變了,怔忡片刻后,她唇角又綻放出笑容。
這一次的笑容乃真心而發,拋卻了掩飾,既痛苦又甜蜜。
“不錯,你都看見了?”她輕聲說道,“我騙了你,把你們兄弟玩弄于股掌之間,最后卻自作自受,把自己也陷了進去…”
宮勇睿只是冷笑,又帶著幾分憐憫。
既是憐憫上官玥狼狽虛偽的表演,也是憐憫自己師兄弟竟然會為這樣一個女人著迷。
我們都是可悲可嘆的可憐蟲。
上官玥忽然向他靠近。
宮勇睿吃了一驚。
“你這是做什么?”
“你果然與他不同…”上官玥感慨。
“上官小姐,請自重!”
“你不是懷疑我跟楚懷秋的關系嗎?我這就證明給你看!”
“不用!你別這樣!”
“哼哼,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言海,你已經長大了,難道還甘愿做一只夏蟲井蛙嗎?”
宮勇睿以袖遮面,不去看她,扶著欄桿,一步步走出石亭外。
“宮勇睿!你站住!”上官玥大叫。
宮勇睿頭也不回地道:“你看錯人了。”
他走得并不快,一瘸一拐,甚至有些狼狽。
上官玥看著他的背影,怔忡無語,面頰兩行淚水滑落。
宮勇睿剛走出花徑外,便正好看見一個倏乎間消逝的影子。
“誰?”
這聲喝問剛出口,耳邊便是一聲響,一道劍吟不知從多遠之處飄來,揉進了夜風中,在耳畔悠悠低回。
宮勇睿渾身直冒冷汗,因為他分不清是那影子帶來的劍吟余韻,還是那劍吟追著影子過去了。
他又想起剛才看見的影子好像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纏在了一起?
那劍吟好像也不只一道,而是伴隨著好幾道暗啞近乎無聲的尾音?
月過中天。
夜并不靜。
林曦乍現一絲清明,聽到了門外的呼喚聲,眉梢動了動:“外面有人…”
“嗯?”
蜃珠將內外分隔成兩個世界,江晨的感知也大受 影響,唯有攜帶者林曦能夠溝通內外。
江晨聽她一說,才察覺門外的動靜,頓時皺起眉頭:“怎么又來了?”
“可能出了什么意外。”林曦待氣息略微恢復平靜,提聲道,“瀟瀟,怎么了?”
瀟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那個刺客太狡猾了,老是跟屠叔貼到一塊,我們找不到機會,恐怕還需要姑爺親自出馬。而且…”
林曦蹙緊了柳眉:“而且什么?”
“我覺得那刺客有幾分眼熟,恐怕跟姑爺有些淵源…”
“荒謬!”林曦看了一眼江晨,叱責道,“你別瞎猜了,等我們過去再說!”
外面的瀟瀟等了半晌,有些著急了,催促道:“小姐,我不是有意要打擾你們…只是情況緊急,你們得快點!”
“閉嘴。”
林曦迷迷糊糊地睡下。
半夢半醒間,卻看到另一個人影走過來將她扶起,為她更衣。
“瀟瀟?”林曦像是夢游似的,迷迷糊糊地任由擺布,等到被攙扶著朝外走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剛來。”瀟瀟敷衍地回答,“快走吧,屠叔好像支持不住了。”
林曦一聽也顧不得責怪她無禮了,焦急地回頭,卻沒看到人影,忙問:“他呢?”
“姑爺先去一步了。他穿衣服比你快。”
林曦狠狠瞪了瀟瀟一眼,“口無遮掩。”說完,借著她的攙扶加快了腳步。
等她們趕到現場的時候,戰斗已經結束了。
江晨站在中間,左邊是屠叔,右邊是熒惑。
其實根本無需他插手,交戰中的兩人見到他過來,就自動分開了。那時他才看清,瀟瀟口中那個“劍法極高的刺客”,原來正是熒惑。
至于這兩人為何會打起來,完全是個誤會——熒惑回府的時間點不太恰當,形跡也有些鬼祟,被屠叔誤認為是跟刺客一道,以至于大打出手。
這本不是個大問題,關鍵卻在于,屠叔擊殺前一名刺客所用的華光寶珠,如今已落入了熒惑肚里。
等林曦到場時,雙方對事情經過的解釋也各不相同。
屠叔說,他剛用寶珠擊斃第一名刺客,準備收回華光寶珠的時候,就有另一人竄了出來,奪了寶珠就走,他認定這便是刺客的同伙,上前追趕打了起來。
熒惑的解釋則是,他只是恰好從刺客旁邊路過,就被屠叔用寶珠攻擊,于是一怒之下搶了寶珠,為了隔斷寶珠與主人間的感應,就一口吞了下去。
在場的當事人只有這二位,再無第三個旁觀者,雙方各執一詞,事情的真相已經很難查清,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至于進了熒惑肚子里的華光寶珠,當然不可能再吐出來的了。
原本充滿肅殺氣氛的一夜,最后卻是以鬧劇收場。
第二日,晴天萬里,暖陽當空。
今天溫度高得反常。
江晨只穿了件單衣,牽著林曦在一片樹林里漫步。
安云袖和瀟瀟默默地跟在后面。
柳條抽芽,嫩綠伸展,春意漸濃。
陽光穿過枝葉在草地撒下錯落的光斑,踩上去柔軟舒適,讓人心情也十分明快。
安云袖抬頭仰望,枝頭新舊交疊,花骨朵兒含苞待放,一片生機勃勃,卻沒有給她帶來多少精神。
陽光映在眼瞼,暖暖的,懶懶的,她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安姑娘昨晚睡得不好?”旁邊瀟瀟不識趣地問。
安云袖斜睨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我年紀小,嗜睡!”
“一個人睡是不是感覺心里缺了點什么?”瀟瀟笑嘻嘻地道,“不如今晚跟我一起守夜?”
“免了吧,莪要好好睡一覺!”
“今天也不一定能睡得著哦!”
安云袖額角跳了跳,想要叱罵幾句,突然看到前面一片樹葉飄到了江晨肩上,眼睛一亮,立即加緊走幾步:“公子,你肩上——”
沒等她說完,另一只玉手已將那片樹葉捻起,隨手丟到了一旁。
“今天風有點大。”林曦說著,順便幫江晨理了理前襟。
安云袖腳步頓住,伸出去的手臂僵在半空,氣鼓鼓地看著林曦的背影,敢怒卻不敢言。
瀟瀟“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是有點大。”江晨也替林曦捋了一下頭發。
手指穿過順滑的青絲,比撫摸名貴絲綢還舒服,他情不自禁地,手掌就像撫摸貓咪一樣滑到了頸部。
林曦漸漸仰起俏臉,眼睛也閉上了,好像在等待著什么。
江晨正要去實現她的愿望時,驀然感到背脊升起一股隱隱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