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還欲再譏,但這時候另一側的江晨插言進來:“和尚佛法精深,也是浮屠門人嗎?”
白衣僧搖了搖頭,雙掌合十,應道:“貧僧不奉人間教法,只敬心中之佛。”
江晨哦了一聲,略帶疑惑之色:“若不循人間之法,如何能求取真經?”
白衣僧低眉輕聲道:“我心凈時,我便是如來。”
他態度雖謙恭,江晨卻聽得眼皮一跳:“好一個狂僧!”
“不敢,不敢。”
他這謙辭反讓江晨嗤然冷笑,“你也知道不敢?我問你,你既然自詡如來,那浮屠教中還有一個號稱佛主的,你怎么看他?”
白衣僧面容沉凝,肅聲道:“那浮屠教主,號為萬佛之宗,實乃魔著僧裝,沽名釣譽,嘩眾取寵,借上古諸圣之名分封手下,藏污納垢,誹謗正宗,敗壞佛法,名為佛主,實為滅佛之魔!”
他說到后面,一改平和態度,神情激昂,聲色俱厲。
江晨聽著聽著,便露出笑容。
“這么說來,你是真佛,他是假佛?”
“不敢,不敢。”白衣僧低眉垂目,又恢復了謙虛的風度。
江晨沉凝片刻,道:“那浮屠老魔如此敗壞佛法,你就沒想過要找他算賬?”
白衣僧苦笑:“貧僧不是他的對手,有心無力。”
江晨感同身受地喟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們都還要努力修煉才行呀!”
白衣僧連連應是。
兩人閑聊幾句,竟覺得相談甚歡。尤其在列舉浮屠教罪行的時候,更是恨不得秉燭把酒,徹夜長談。
但天色終究不早,又有女眷在旁,不宜久留,江晨問明他法號之后,便放他離去了。
目送白衣僧背影行遠,道士終于憋不住了,一臉嚴肅地對江晨道:“江施主,那和尚身上隱隱有些妖氣,不似善類,請務必當心。”
江晨笑道:“我知道啊。他是非人修佛,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多謝你提醒了。”
一旁的安云袖插言道:“公子先別忙著謝這道士,一會兒奴家還要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呢。”
江晨擺擺手:“你挖你的,我謝我的,兩不相干。”
這簡單的對話便決定了一人的性命。道士眼中似有漣漪蕩起,卻無太多驚亂之色。他凝視著安云袖,輕聲問:“師姐仍不肯回山么?”
安云袖冷冷發笑。她的目光從江晨轉向道士的時候,眼中漾起流轉的波紋,彷如實質的寒潭之水滲漏過來,映入道士眼中,泛起陣陣清冷之意。
“我不想回去,不過倒是可以送你回去。”
她伸出兩根手指。
看著那兩根素白的手指,道士并不懷疑它們擁有瞬間挖走自己眼珠的力量。但他并不反抗,眸光幽幽,終化為輕輕一嘆:“我下山之前,師父私下托我給師姐帶句話…”
安云袖可有可無地“哦”了一聲,兩根手指朝前探去。
谷玉堂張口結舌,腿肚子一陣抽搐。
他當然不會跟別人說,他第一眼看見這氣度高華的女子時,就驚為天人。此時則只剩下驚懼和慶幸。
宮勇睿也打了個寒噤。他固然知道,自己名義上的這位便宜老師惜花公子,身邊的女人每次都不一樣。但出手這么狠辣的,還是第一次遇見。
道士睜大眼睛看著那兩根靠近的手指,說出了他以為他這輩子的最后一句話:“芳華觀的大門,永遠都為你敞開…”
這句話救了他的命。
“坐忘山,芳華觀?”江晨的低語聲傳入安云袖耳中時,她立即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轉頭望向江晨。
“公子有芳華觀的舊識?”
“有一個。”江晨臉上略帶緬懷之色。
“小仙人?”
“是她。”
安云袖的眉尖不易覺察地微蹙:“我聽說過她的名頭。‘思無妄,攝陰陽,周流六虛萬仙朝’,那風采一定冠絕天下吧?”
“一開始還行。”江晨有些出神地道。
他凝神思憶的表情很溫柔,可安云袖只想著轉臉不看。
“能讓你記住的,至少也是天下數得著的美人,對吧?”
“師姐的風采,當然天下罕見。”道士替江晨回答。
安云袖一腔幽怨盡數化為憤恨:“誰讓你說話了?”就欲挖出那對討厭的眼珠子來消火。
江晨卻在這時轉過臉來,仔細看了她幾眼,喃喃自語道:“這么說來,好像跟你還真有幾分神似…”
安云袖臉上的冰雪瞬間融化,容顏也傾時變得鮮活起來:“真的么?”
她趕緊抽回右臂,把那只差點染紅的手掌藏在背后,微仰起臉接受江晨的注視,面上略染紅暈,心想,公子有多久沒這么認真打量自己了?
“不過…”
“不過什么?”
一旁死里逃生的道士卻不識趣,又插嘴道:“臉紅起來就不太像了。”
安云袖還 沒來得及喊他閉嘴,江晨已在這時點頭道:“的確,是這么回事。”
“公子。”安云袖嗔怨地哼了一聲。
她當然知道,以清冷無欲著稱的小仙人從來不會有這樣的嫵媚表情。但她在江晨面前,又怎么可能不嫵媚?
江晨的目光卻又移開了,這讓安云袖心里一陣失落。
“小道士,你要找的師姐,是「小仙人」張雨亭嗎?”
“正是。”
“我聽說,她跟同門不和,負氣出走了。可有此事?”江晨的眼神陡然變得凌厲。
一般人看到惜花公子的這種眼神,就算不被嚇癱,至少也會打個哆嗦。但小道士卻坦然迎上他的視線,道:“是。”
“她跟什么人不和?為什么不和?”江晨追問。
“不知道。”小道士的眼神微微黯淡,“跟師姐發生爭執的兩位師兄,被她失手殺死了…他們所爭吵的緣由,也只有等到遇見師姐之后,才能弄明白。”
“原來是失手殺了同門。”江晨了然地點點頭,“那兩名死者生前跟你師姐有什么糾葛嗎?”
“師姐性情淡泊,喜好清靜,經常足不出戶,那兩位師兄跟她的關系應該不算很熟,他們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柳依依師姐了。”小道士頓了頓,見江晨示意他說下去,便繼續道,“柳師姐三年前獨自下山,一去不回,聽說是為了一個男子。兩位師兄一直在找尋她的下落,而師姐這次回來之后境界大跌,據傳也是因為柳師姐的緣故…”
江晨聽到這里,已經猜出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
柳依依慘死于白鬼愁之手,張雨亭為此道心破碎,境界跌落,是他親眼所見。但他沒想到的是,張雨亭回山之后竟然變本加厲,甚至還鬧出了人命。
“看來,她心境出了很大問題。”
“是。”道士低沉地道,“很多師叔師兄都說師姐已經入魔,派去追捕的人手也遭遇不測。現在門內群情激憤,連太師叔祖都被驚動了…”
“哎呀,惹出這么大的陣仗,該怎么收場。”江晨摸了摸下巴,“張雨亭啊張雨亭,我的煩惱已經夠多了,可沒空管你這檔子事…小道士你呢?你也是奉宗門之令追捕你師姐的嗎?怎么只有你一個人?”
“我…是自己悄悄跑出來的。師姐對我有恩,我不能坐看她陷身危難…”
“知恩圖報,是好孩子。”江晨贊了一句,安云袖聽著他老氣橫秋的語氣卻忍不住偷笑,“你出來多久了?找到什么線索了嗎?”
道士猶豫了一會兒,看了看江晨,道:“師姐不久之前曾經在這附近一帶現身過,誅滅了幾伙妖怪。她現在可能正到處搜尋妖魔的蹤跡,這座武王城妖氣沖天,她一定會被吸引過來,只要在這里等著,遲早能見到她。”
“誒,這么簡單的嗎?那我來都來了,倘若不見她一面就走了,豈不是很對不住她?”
道士看著他,遲疑著開口:“那個,我聽說江公子跟師姐亦師…”
“打住!打住!”江晨手掌往下壓,“小道士,看不出來你還很八卦呀?”
“我,我只是…”
“你叫什么名字?”
“貧道法名雨因…”
“雨因,我們一起等你師姐吧。”
入夜之后,城池愈顯寧寂。
天地間籠罩著一層朦朧的薄霧,原本就稀落的幾盞燈火逐一熄滅,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從客棧三層望去,整個城池都陷入黑暗之中,一股無由的荒涼之感,自宮勇睿心頭冒起。
從宮勇睿所坐的角度,望著窗外蕭瑟的夜幕,只覺得這個晚上安靜得可怕,好像連風聲都停止了,更別說蟲鳴。那種難言的寂寥幽暗之感,透過這深沉的暮色,落入他心田,滲入他靈魂深處。
“喂!師弟,別老朝外面看了,萬一真看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怎么辦?快點把窗戶關上,過來跟哥哥說說劍譜第五篇的秘訣。”谷玉堂姿勢不雅地躺在床上,大咧咧地朝他招手。
宮勇睿搖頭:“師父說了,在你根基未穩之前,強練第五篇只會適得其反。另外,你應該管我叫師兄。”
“行行行!我叫你師兄還不行嗎?好師兄,你就告訴哥哥嘛,莪就聽一聽,過過癮,不練還不行嗎?”
“不行。師父的教誨,你也是知道的。”
“好小子!哥哥都叫你師兄了,這么不給哥哥面子!我告訴你,現在師父不在了,你就得聽我的。快給我過來!”
宮勇睿紋絲未動:“等你打得過我再說吧。”
谷玉堂當然知道兩人的實力差距,不會去拿雞蛋碰石頭。
他眼珠轉了轉,又道:“師弟呀,你仔細想想,神劍門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了,現在江湖這么亂,萬一哪天我們也失散了,那哥哥我豈不是永遠都學不會第五篇了?再萬一你遭遇不測,咱們神劍門的無上絕學豈不要就此失傳?”
宮勇睿眼皮一翻:“有你這么咒師兄的嗎?何況,師父還沒死呢。”
“我是說萬一。江 湖這么亂,什么事都說不準的對不對?為了咱們神劍門著想,你是不是應該…”
“不行。”
谷玉堂一下泄了氣,癱軟在床上,嚎哭嘆氣:“我命怎么就這么苦啊,攤上這么個死腦筋的師弟!遲早有一天我要被這榆木腦袋害死…”
宮勇睿忽然噓了一聲。
谷玉堂霎時也警覺起來。
他雖然看起來是個粗線條,但兩人跟凌霄失散以后,就一直被眾多圖謀「無翳劍訣」的江湖人士追殺,風餐露宿多日,也有了不少經驗,不再是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了。
半晌,不見宮勇睿有后續動作,谷玉堂壓低嗓音問:“怎么了?”
宮勇睿輕聲道:“你不覺得今晚的夜色…特別‘沉重’嗎?”
“是有點。”谷玉堂朝窗外張望,天外一片漆黑,月亮和星星都沒有,只有深淺不一的樹影在晃動,的確十分瘆人。
“我覺得這座城,有古怪。”
“小道士不是說了嗎,這城里妖氣沖天,幾十里外都能感覺到。不過,不是有‘他’在嗎…”谷玉堂朝旁邊墻壁指了指,“只要聽到他老人家的威名,不管什么女鬼女妖精女魔頭,一準都嚇得落荒而逃吧?”
宮勇睿倏然豎起手指,伸到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谷玉堂瞪大眼睛看著他,只見他視線慢慢往上移動,望向房頂,像是看到了極端詭異之物,臉色變得無比驚異。
谷玉堂心里打了個突,默念兩聲佛祖保佑,也跟著仰頭朝上看去。
房頂上是那個名為雨因的小道士布下的“天羅地網”,無數根細線串連著鈴鐺、黃符等法器,據說只要有鬼物靠近,鈴鐺就會示警,符陣也會立即發動,鎮壓尋常陰物不在話下。
但眼前的情景卻讓人眼直:鈴鐺沒有示警,卻有一張黃符來回晃動,像是被一只隱形的手輕輕撥弄著,頗為奇詭。
“是風嗎?”宮勇睿喃喃道。
谷玉堂大氣也不敢喘,哆嗦著伸出手,在空中感受了一下——沒有風。
他臉色慘白一片,整個人在床上蜷縮成一團:“姥姥呀,鬧鬼了!好可怕!”
宮勇睿神情也是無比凝重。
他與雨因小道士交談過幾句,對方雖跟他年齡相仿,但談吐不俗,道行精深,他是十分佩服的。但眼下的情況,那只無形之手視雨因的符陣如無物,恐怕不是尋常小鬼…
宮勇睿的手慢慢伸到背后,握住了劍柄。雖不知人間兵器對陰間鬼物能不能起效,但師父曾說過,只要殺氣夠烈,不管有形無形,都是能斬開的。他知道自己殺性不夠,但眼前生死攸關,也只好試一試了。
仿佛感受到他的決心,那張抖動的黃符倏然歸于靜止,再也不動了。